有關(guān)遠方的文章2000字:寄遠方(2)
阿魚狠狠地抖了抖身子。
夏天的磁器口不太熱,或許是因為嘉陵江貼心的替火爐散去了一些悶熱。
“婆婆,酸梅湯。”阿魚把飲料遞過去,“這么熱,你的毽子又不是天天有人買,你怎么不聽你家人的話,頂著太陽出來啊。”
楊婆不樂意,喝了一口就還給她,“不喝了。”
阿魚疑竇,“怎么了?”
“……不冰了,我要冰的。”
空氣里的熱浪撩撥著行人,阿魚望著吃力起身的楊婆,矮小又瘦,原本是銀絲的頭發(fā)偏要去染個黑色,倒看上去不算老。她的眉毛不算規(guī)整且濃,眼窩深陷,眼睛卻不缺神采。她的衣裳是印花的大紅色,還粘了幾顆稀稀疏疏的亮鉆,襯得老人皮膚顯白,卻滿是難以遮掩的斑駁和褶皺。
阿魚妥協(xié):“好吧,冰的。”
“我不喝了。”
阿魚拿起楊婆的那一堆毽子,幾步就跟上了楊婆,“除了磁器口,我哪兒也不想去了,哪兒也去不得了。”
阿魚咕咚幾口喝完了酸梅湯,滿頭的淋漓大汗并沒有減少,甚至突如其來的清涼讓她的眼前有點發(fā)黑,一股灼人的涼直往腦門兒上沖,她問她,“怎么了呢?”
“那個時候,我住在這個地方,他也住在這個地方,后來他就走了——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他沒走的時候,就陪我扎毽子、踢毽子。”
“我最后一次見他其實是剛好一九六〇年,那個時候,渝中區(qū)的山城電影院還在。他學(xué)著老外和我看電影——是蘇聯(lián)的,叫做《風從東方來》。”
阿魚并沒有聽說過,“那楊爺爺是干什么的呀?”
楊婆抹了抹眼睛,嗓子仍舊是粗粗的,“他讀過書,是搞科研的。”
楊婆不走了,她站定在長長的石階頂上,眼睛向下望去,穿過古老的‘磁器口’大牌坊,就是平和的嘉陵江,“可是山城電影院,十年前就被拆了。”楊婆的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就像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嗓音啞且大,比平時發(fā)脾氣時候的橫也沒甚么兩樣兒,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一樣。
至少小小的阿魚,是聽不出嘆惋的。
趕上的時候,秋天的嘉陵江就會漲潮。楊婆就把攤搬出巷子,到能看見江水往遠處流的地方。
十月了,楊婆害怕十月。
“他就是在一九六四年走的。”就像是被噎住了喉嚨,“那個時候電視報紙廣播,都在報道,咱們的原子彈成功爆炸的那一年。”
“他在很遠的地方,我寄過的信他都沒怎么回過我。”
“然后他就因為長久郁積的病,走了。”
漸漸的,阿魚開始明白,楊婆是磁器口的舊人了,不僅僅是她,還有裝在她心里的那個人,她不肯走,也不敢走。就像楊婆教阿魚怎么踢毽子,甚至還在江邊教她花式踢毽卻在江邊磕上了鵝卵石崴到了腳。一老一小這么扶著,看上去凄凄慘慘,又有些好笑。扶著扶著,楊婆嘴里哭爹罵娘的聲音越來越小,阿魚以為這老太婆罵累了,于是抬頭去看。
楊婆瑟縮著肩,臉上不太好看的褶子皺成了一團,眼窩里滲出幾滴明晃晃的珠子,在她臉上的褶皺里打圈又遲疑,好久好久后,才肯落下來。
“痛嗎?”阿魚有些不知所措。
“痛。”然后楊婆幾聲‘嗚嗚嗚’,響得驚笑了行人。
如果有比鴻雁傳書更焦人的,那就是秋天的嘉陵江水,湍急卻急得很慢,遠方在江的對岸,沒人過得去。
“他說過他會和我在重慶到老的。”
“可是,他沒有回來啊。”
楊婆扎了一堆毽子紅艷艷的毽子,幾乎快把阿魚的眼睛灼燒著了。
“你懂個屁,過年了嘛。”
南方的天冷得沒有征兆,好在對人有足夠的溫柔和耐性。磁器口古鎮(zhèn)上張燈結(jié)彩,一家一店不是熱烘烘的食物,就是紅紅火火的新年用的物件兒:辣椒串兒、中國結(jié)、燙金的對聯(lián)……楊婆心情有些好,臉像是燙金的對聯(lián),紅得泛光似的。
“婆婆,過年我爸媽就回來啦,等年后我再來看你,你好好過年啊。”阿魚試了試楊婆新扎的大紅色毽子,冷不丁的說一句。
“哦,那你拿個毽子走吧,紅的,圖個喜慶。”
阿魚‘嗯嗯’兩聲,沒再說話,她看著楊婆把毽子都收起來了,除了要送給她的那一個。楊婆睨了阿魚一眼,看穿了她的疑惑,說道:“拿去燒的。”
阿魚的話被堵在了喉頭,難以說出。
楊婆倒還沒事兒人地埋怨,“唉,我真是活該啊被他騙一輩子。”
只是后來,寒冬何其凜冽,超乎了阿魚的想象。阿魚從老家回來的時候,很久才想起了磁器口,回去找的時候,來來回回很多遍卻沒有看見那個老太婆。問了問周遭早早開門做生意的販子,有個人遞給她一封信,有一張看上去十分劣質(zhì)的紙張。
“楊婆啊,她可能不好了。”
“她也……走了嗎?”
“沒有,大概就是,不好了。”
阿魚接過那張一捏即破似的信紙,上面沒有收件人和地址,只是阿魚望著上面那句話,她不太懂,但心頭的酸卻很快地涌上了鼻頭,抽搐無聲。
那句話在劣紙上的痕跡被拉出絲,像河流破碎又細小的分支,筆觸顫巍得真當是微小處的驚惶——字跡極其雋秀。
撇捺也婉若游龍。
作者| 林曉婧
公眾號:星湖寫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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