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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

      時間: 淑賢744 分享

        文學(xué)作品中,對母愛的描寫最多,卻鮮有對父愛的描寫。在名家寫過的關(guān)于父愛的文章,你影響最深刻的是那篇呢?名家筆下的父親形象又什么不同,表現(xiàn)的父愛又有什么不同。下面就是學(xué)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名家寫父親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父愛之舟(吳冠中)

        是昨夜夢中的經(jīng)歷吧,我剛剛夢醒。朦朧中,父親和母親在半夜起來給蠶寶寶添桑葉……每年賣繭子的時候,我總跟著父親身后,賣了繭子,父親便給我買枇杷吃……我又見到了姑爹那只小小漁船。父親送我離開家鄉(xiāng)去投考學(xué)校以及上學(xué),總是要借用姑爹這只小漁船。他同姑爹一同搖船送我。帶了米在船上做飯,晚上就睡在船上,這樣可以節(jié)省飯錢和住店錢。

        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兩年一度的廟會中,能去看看這盛大的節(jié)日確是無比地快樂,我歡喜極了。我看各樣彩排著的戲文邊走邊唱,看騎在大馬上的童男童女游行,看高蹺走路,看蝦兵、蚌精、牛頭、馬面……最后廟里的菩薩也被抬出來,一路接受人們的膜拜。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車、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父親回家后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里那千變?nèi)f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

        父親經(jīng)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面當個教員……冬天太冷,同學(xué)們手上腳上長了凍瘡,有的家里較富裕的女生便帶著腳爐來上課。大部分同學(xué)沒有腳爐,一下課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蘆花雞毛等各種顏色的毽子滿院子飛。后來父親居然在和橋鎮(zhèn)上給我買回來一個皮球,我快活極了,同學(xué)們也非常羨慕。夜晚睡覺,我將皮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但后來皮球癟了下去,必須到和橋鎮(zhèn)上才能打氣,我天天盼著父親上和橋去。一天,父親上和橋去了,但他忘了帶皮球,我發(fā)覺后拿著癟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楝樹港,追過了渡船,向南遙望,完全不見父親的背影,到和橋有10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著回家。

        我從來不缺課,不逃學(xué)。讀初小的時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難走,父親便背著我上學(xué),我背著書包伏在他背上,雙手撐起一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黃油布雨傘。他扎緊褲腳,穿一雙深筒釘鞋,將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條極長的粉綠色絲綢汗巾可以圍腰兩三圈,這還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呢。

        初小畢業(yè)要上高小,就必須到和橋去念縣立鵝山小學(xué)。和橋是宜興的一個大鎮(zhèn),鵝山小學(xué)就在鎮(zhèn)頭,是當年全縣最有名氣的縣立完全小學(xué),設(shè)備齊全,教師陣容強,方圓30里之內(nèi)的學(xué)生都爭著來上鵝山。因此要上鵝山高小不容易,須通過入學(xué)的競爭考試。我考取了。要住在鵝山當寄宿生,要繳飯費、宿費、學(xué)雜費,書本費也貴了。于是家里糶稻,賣豬,每學(xué)期開學(xué)要湊一筆不小的錢。錢,很緊,但家里愿意將錢都花在我身上。我拿著湊來的錢去繳學(xué)費,感到十分心酸。父親送我到校,替我鋪好床被,他回家時,我偷偷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

        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根據(jù)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興極了,主要是可以給父親和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拿著級任老師孫德如簽名蓋章,又加蓋了縣立鵝山小學(xué)校章的成績單回家,路走得比平???,路上還又取出成績單來重看一遍那緊要的欄目:全班60人,名列第一。這對父親確是意外的喜訊,他接著問:“那朱自道呢?”父親很注意入學(xué)時全縣會考第一名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10名。”正好繆祖堯老師也在我們家,也樂開了:“火廣北父親的名,茅草窩里要出筍了?”

        我唯一的法寶就是考試,從未落過榜,我又要去投考無錫師范了。

        為了節(jié)省路費,父親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時值暑天,為避免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讓我在小艙里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取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lǐng)略到滿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只是我們的船不敢停到無錫師范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

        老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兒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學(xué)的時候,依舊是那只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臥床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里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后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xiàn),魯迅筆底的烏篷船對我也永遠是那么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只是破舊的篷,遠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小漁船仍然是那么親切,那么難忘……我什么時候能夠用自己手中的筆,把那只載著父愛的小船畫出來就好了。?慶賀我考進了頗有名聲的無錫師范,父親在臨離無錫回家時,給我買了瓶汽水喝,我以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涼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難喝了。店伙計笑了:“以后變了城里人,便愛喝了?”然而我至今不愛喝汽水。

        師范畢業(yè)生當個高小的教員,這是父親對我的最高期望。但師范生等于稀飯生,同學(xué)們都這樣自我嘲諷。我終于轉(zhuǎn)入了極難考進的浙江大學(xué)代辦的工業(yè)學(xué)校電機科,工業(yè)救國是大道,至少畢業(yè)后職業(yè)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觀原因,我接觸到了杭州藝專,瘋狂地愛上了美術(shù)。正值那感情似野馬的年齡,為了愛,不聽父親的勸告,不考慮今后的出路,毅然轉(zhuǎn)入了杭州藝專。從此沉浮于茫無邊際的藝術(shù)苦海,去掙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業(yè)和窮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親和母親看著兒子落魄潦倒。

        ——醒來,枕邊一片濕。

        【感悟】:吳冠中記憶中的父愛,卻能載于小舟之中,飄入他的夢境。在為數(shù)不多的以父愛為題材的文章中,《父愛之舟》這篇回憶性散文可算是精品之一,它不是以斐然的文采見長,而是以情取勝,平白如話的語言里,蘊含著深厚的父子之情,細細咀嚼,別有一番滋味,令人感動不已。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目送(龍應(yīng)臺)

        華安上小學(xué)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xué)。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yè)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yè),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彩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guān)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xiàn)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xué),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xué)。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nèi)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guān)。

        博士學(xué)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xué)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他沒開到大學(xué)正門口,而是停在側(cè)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nèi),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xué)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y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fā)現(xiàn)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fù)盎?。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nèi)。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fā),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感悟】:“所謂的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但你漸漸長大之后,但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遠去、母親也在慢慢的老去,而你做的只是目送他們。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孝心無價(畢淑敏)

        我不喜歡一個苦孩求學(xué)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難,父親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要堅持讀研究生,母親只有去賣血……我以為那是一個自私的學(xué)子。求學(xué)的路很漫長,一生一世的事業(yè),何必太在意幾年蹉跎?況且這時間的分分秒秒都苦澀無比,需用母親的鮮血灌溉!一個連母親都無法摯愛的人,還能指望他會愛誰?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位置的人,怎能成為為人類獻身的大師?我也不喜歡父母重病在床,斷然離去的游子,無論你有多少理由。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zhuǎn)動,不必將個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將就木的時候,將他對人世間最后的期冀斬斷,以絕望之心在寂寞中遠行,那是對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下“孝”的宏愿,相信來日方長,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的那一天,可以從容盡孝。

        可惜人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人生的短暫,忘了世上有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擊的脆弱。

        父母走了,帶著對我們深深的掛念。父母走了,遺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你就永遠無以言孝。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

        “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無法重現(xiàn)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與生命交接處的鏈條,一旦斷裂,永無連接。趕快為你的父母盡一份孝心。也許是一處豪宅,也許是一片磚瓦。也許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鴻雁,也許是近在咫尺的一個口信。也許是一頂純黑的博士帽,也許是作業(yè)簿上的一個紅五分。也許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許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許是花團錦簇的盛世華衣,也許是一雙潔凈的舊鞋。也許是數(shù)以萬計的金錢,也許只是含著體溫的一枚硬幣……但“孝”的天平上,它們等值。

        只是,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陰。

        【感悟】:時間的流逝,將會帶走行孝的機會。因為人生是短暫的,父母可能在我們想行孝之時已離開人世。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揮手——懷念我的父親(趙麗宏)

        深夜,似睡似醒,耳畔得得有聲,仿佛是一支手杖點地,由遠而近……父親,是你來了么?驟然醒來,萬簌俱寂,什么聲音也聽不見。打開臺燈,父親在溫暖的燈光中向我微笑。那是一張照片,是去年陪他去杭州時我為他拍的,他站在西湖邊上,花影和湖光襯托著他平和的微笑。照片上的父親,怎么也看不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沒有想到,這竟是我為他拍的最后一張照片!

        一個月前,父親突然去世。那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氣急,情況不好,讓我快去。這時,正有一個不速之客坐在我的書房里,是從西安來約稿的一個編輯。我趕緊請他走,還是耽誤了五六分鐘。送走那不速之客后,我便拼命騎車去父親家,平時需要騎半個小時的路程,只用了十幾分鐘,也不知這十幾里路是怎么騎的,然而我還是晚到了一步。父親在我回家前的十分鐘停止了呼吸。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氣管,他只是輕輕地說了兩聲:“我透不過氣來……”便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來。救護車在我之前趕到,醫(yī)生對垂危的父親進行了搶救,終于無功而返。我趕到父親身邊時,他平靜地躺著,沒有痛苦的表情,臉上似乎略帶微笑,就像睡著了一樣。他再也不會笑著向我伸出手來,再也不會向我傾訴他的病痛,再也不會關(guān)切地詢問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再也不會拄著拐杖跑到書店和郵局,去買我的書和發(fā)表有我文章的報紙和刊物,再也不會在電話中笑聲朗朗地和孫子聊天……父親!

        因為父親走得突然,子女們都沒有能送他。父親停止呼吸后,我是第一個趕回到他身邊的。我把父親的遺體抱回到他的床上,為他擦洗了身體,刮了胡子,換上了干凈的衣褲。這樣的事情,父親生前我很少為他做,他生病時,都是母親一個人照顧他。小時候,父親常常帶我到浴室里洗澡,他在熱氣蒸騰的浴池里為我洗臉擦背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記得,想不到,我有機會為父親做這些事情時,他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父親,你能感覺我的擁抱和撫摸么?

        父親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他的臉上總是含著寬厚的微笑。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更沒有打過一下,對其他孩子也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見到他和什么人吵過架。父親生于1912年,是清王朝覆滅的第二年。祖父為他取名鴻才,希望他能夠改變家庭的窘境,光耀祖宗。他的一生中,有過成功,更多的是失敗。年輕的時候,他曾經(jīng)是家鄉(xiāng)的傳奇人物:一個貧窮的佃戶的兒子,靠著自己的奮斗,竟然開起了好幾家興旺的商店,買了幾十間房子,成了使很多人羨慕的成功者。家鄉(xiāng)的老人,至今說起父親依舊肅然起敬。年輕時他也曾冒過一點風險,抗日戰(zhàn)爭初期,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槍口的封鎖下,他搖著小船從外地把老百姓需要的貨物運回家鄉(xiāng),既為父老鄉(xiāng)親做了好事,也因此發(fā)了一點小財??箲?zhàn)結(jié)束后,為了使他的店鋪里的職員們能逃避國民黨軍隊“抓壯丁”,父親放棄了家鄉(xiāng)的店鋪,力不從心地到上海開了一家小小的紡織廠。他本想學(xué)那些叱咤風云的民族資本家,也來個“實業(yè)救國”,想不到這就是他在事業(yè)上衰敗的開始。在汪洋般的大上海,父親的小廠是微乎其微的小蝦米,再加上他沒有多少搞實業(yè)和管理工廠的經(jīng)驗,這小蝦米順理成章地就成了大魚和螃蟹們的美餐。他的工廠從一開始就虧損,到解放的時候,這工廠其實已經(jīng)倒閉,但父親要面子,不愿意承認失敗的現(xiàn)實,靠借債勉強維持著企業(yè)。到公私合營的時候,他那點資產(chǎn)正好夠得上當一個資本家。為了維持企業(yè),他帶頭削減自己的工資,減到比一般的工人還低。他還把自己到上海后造的一幢樓房捐獻給了公私合營后的工廠,致使我們?nèi)沂チ舜嫔碇?,不得不借宿在親戚家里,過了好久才租到幾間石庫門里弄中的房間。于是,在以后的幾十年里,他一直是一個名不符實的資本家,而這一頂帽子,也使我們?nèi)蚁芰撕荛L一段時間。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里一直是過著清貧節(jié)儉的生活。記得我小時候身上穿的總是用哥哥姐姐穿過的衣服改做的舊衣服,上學(xué)后,每次開學(xué)前付學(xué)費時,都要申請分期付款。對于貧窮,父親淡然而又坦然,他說:“窮不要緊,要緊的是做一個正派人,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們從未因貧窮而感到恥辱和窘困,這和父親的態(tài)度有關(guān)。““””中,父親工廠里的“造反隊”也到我們家里來抄家,可廠里的老工人知道我們的家底,除了看得見的家具擺設(shè),家里不可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來抄家的人說:“有什么金銀財寶,自己交出來就可以了。”記得父親和母親耳語了幾句,母親便打開五斗櫥抽屜,從一個小盒子里拿出一根失去光澤的細細的金項鏈,交到了“造反隊員”的手中。后來我才知道,這根項鏈,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這是我們家里惟一的“金銀財寶”……

        ““””初期的一天夜晚,“造反隊”闖到我們家?guī)ё吡烁赣H。和我們告別時,父親非常平靜,毫無恐懼之色,他安慰我們說:“我沒有做過虧心事,他們不能把我怎么樣。你們不要為我擔心。”當時,我感到父親很堅強,不是一個懦夫。在““””中,父親作為“黑七類”,自然度日如年。但就在氣氛最緊張的日子里,仍有廠里的老工人偷偷地跑來看父親,還悄悄地塞錢接濟我們家。這樣的事情,在當時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由此了解了父親的為人,也懂得了人與人之間未必是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關(guān)系。父親一直說:“我最驕傲的事業(yè),就是我的子女,個個都是好樣的。”我想,我們兄弟姐妹都能在自己的崗位上有一些作為,和父親的為人,和父親對我們的影響有著很大關(guān)系。

        記憶中,父親的一雙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揮動……

        我想起人生路上的三次遠足,都是父親去送我的。他站在路上,遠遠地向我揮動著手,佇立在路邊的人影由大而小,一直到我看不見……

        第一次送別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我考上了一所郊區(qū)的住宿中學(xué),那是六十年代初。那天去學(xué)校報到時,送我去的是父親。那時父親還年輕,鼓鼓囊囊的鋪蓋卷提在他的手中并不顯得沉重。中學(xué)很遠,坐了兩路電車,又換上了到郊區(qū)的公共汽車。從窗外掠過很多陌生的風景,可我根本沒有心思欣賞。我才十四歲,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沒有離開過父母,想到即將一個人在學(xué)校里過寄宿生活,不禁有些害怕,有些緊張。一路上,父親很少說話,只是面帶微笑默默地看著我。當公共汽車在郊區(qū)的公路上疾馳時,父親望著窗外綠色的田野,表情變得很開朗。我感覺到離家越來越遠,便忐忑不安地問:“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指著窗外翠綠的稻田和在風中飄動的林蔭,答非所問地說:“你看,這里的綠顏色多好。”他看了我一眼,大概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惶惑和不安,便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胛,又說:“你聞聞這風中的味道,和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樣,鄉(xiāng)下有草和樹葉的氣味,城里沒有。這味道會使人健康的。我小時候,就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離開父母去學(xué)生意的時候,只有十二歲,比你還小兩歲。”父親說話時,撫摸著我的肩胛的手始終沒有移開,“離開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比現(xiàn)在晚一些,樹上開始落黃葉了。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我離家才沒有幾天,突然就發(fā)冷了,冷得冰天雪地,田里的莊稼全凍死了。我沒有棉襖,只有兩件單衣褲,冷得瑟瑟發(fā)抖,差點沒凍死。”父親用很輕松的語氣,談著他少年時代的往事,所有的艱辛和嚴峻,都融化在他溫和的微笑中。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并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但談起遙遠往事的時候,盡管他微笑著,我卻感到了他的深沉。那天到學(xué)校后,父親陪我報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寢室,幫我鋪好了床鋪。接下來,就是我送父親了,我要把他送到校門口。在校門口,父親拍拍我肩膀,又摸摸我頭,然后笑著說:“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開始不習慣,不要緊,慢慢就會習慣的。”說完,他就大步走出了校門。我站在校門里,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校門外是一條大路,父親慢慢地向前走著,并不回頭。我想,父親一定會回過頭來看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幾米遠時,父親回過頭來,見我還站著不動,父親就轉(zhuǎn)過身,使勁向我揮手,叫我回去。我只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在我少年的心中,我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對父親是如此依戀。

        父親第二次送我,是“文化革命”中了。那次,是出遠門,我要去農(nóng)村“插隊落戶”。當時,父親是“有問題”的人,不能隨便走動,他只能送我到離家不遠的車站。那天,是我自己提著行李,父親默默地走在我身邊。快分手時,他才吶吶地說:“你自己當心了。有空常寫信回家。”我上了車,父親站在車站上看著我。他的臉上沒有露出別離的傷感,而是帶著他常有的那種溫和的微笑,只是有一點勉強。我知道,父親心里并不好受,他是怕我難過,所以盡量不流露出傷感的情緒。車開動了,父親一邊隨著車的方向往前走,一邊向我揮著手。這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父親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學(xué)去報到那一天。這已經(jīng)是1978年春天。父親早已退休,快七十歲了。那天,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去學(xué)校,我堅決不要他送。父親拗不過我,便讓步說:“那好,我送你到弄堂口。”這次父親送我的路程比前兩次短得多,但還沒有走出弄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步慢下來。回頭一看,我有些吃驚,幫我提著一個小包的父親竟已是淚流滿面。以前送我,他都沒有這樣動感情,和前幾次相比,這次離家我的前景應(yīng)該是最光明的一次,父親為什么這樣傷感?我有些奇怪,便連忙問:“我是去上大學(xué),是好事情啊,你干嘛這樣難過呢?”父親一邊擦眼淚,一邊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墒?,我想為什么總是我送你離開家呢?我想我還能送你幾次呢?”說著,淚水又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花白的頭發(fā)比前幾年稀疏得多,他的額頭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過的皺紋。父親是有點老了。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兒女的長大,總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為代價的,這過程,總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悄悄地進行,沒有人能夠阻擋這樣的過程。

        父親中年時代身體很不好,嚴重的肺結(jié)核幾乎奪去了他的生命。曾有算命先生為他算命,說他五十七是“騎馬過竹橋”,兇多吉少,如果能過這一關(guān),就能長壽。五十七歲時,父親果真大病一場,但他總算搖搖晃晃地走過了命運的竹橋。過六十歲后,父親的身體便越來越好,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要年輕十幾二十歲,曾經(jīng)有人誤認為我們父子是兄弟。八十歲之前,他看上去就像六十多歲的人,說話,走路,都沒有老態(tài)。幾年前,父親常常一個人突然地就走到我家來,只要樓梯上響起他緩慢而沉穩(wěn)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他來了,門還沒開,門外就已經(jīng)漾起他含笑的喊聲……四年前,父親摔斷了脛股骨,在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換了一個金屬的人工關(guān)節(jié)。此后,他便一直被病痛折磨著,一下子老了許多,再也沒有恢復(fù)以前那種生機勃勃的精神狀態(tài)。他的手上多了一根拐杖,走路比以前慢得多,出門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不過,只要遇到精神好的時候,他還會柱著拐杖來我家。

        在我的所有讀者中,對我的文章和書最在乎的人,是父親。從很多年前我剛發(fā)表作品開始,只要知道哪家報紙雜志刊登有我的文字,他總是不嫌其煩地跑到書店或者郵局里去尋找,這一家店里沒有,他再跑下一家,直到買到為止。為做這件事情,他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很慚愧,覺得我的那些文字無論如何不值得父親去走這么多路。然而再和他說也沒用。他總是用欣賞的目光讀我的文字,盡管不當我的面稱贊,也很少提意見,但從他閱讀時的表情,我知道他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對我的成就,他總是比我自己還興奮。這種興奮,有時我覺得過分,就笑著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的兒子很一般,你不要太得意。”他也不反駁我,只是開心地一笑,像個頑皮的孩子。在他晚年體弱時,這種興奮竟然一如十數(shù)年前。前幾年,有一次我出版了新書,準備在南京路的新華書店為讀者簽名。父親知道了,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去看看,因為這家大書店離我的老家不遠。我再三關(guān)照他,書店里人多,很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那天早晨,書店里果然人山人海,賣書的柜臺幾乎被熱情的讀者擠塌。我欣慰地想,好在父親沒有來,要不,他撐著拐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煩了。于是我心無旁鶩,很專注地埋頭為讀者簽名。大概一個多小時后,我無意中抬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父親,他拄著拐杖,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人默默地在遠處注視著我。唉,父親,他還是來了,他已經(jīng)在一邊站了很久。我無法想像他是怎樣拄著拐杖穿過擁擠的人群上樓來的。見我抬頭,他沖我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揮了揮手。我心里一熱,筆下的字也寫錯了……

        去年春天,我們?nèi)遗阒业母改溉ズ贾?,在西湖邊上住了幾天。每天傍晚,我們一起湖畔散步,父親的拐杖在白堤和蘇堤上留下了輕輕的回聲。走得累了,我們便在湖畔的長椅上休息,父親看著孫子不知疲倦地在他身邊蹦跳,微笑著自言自語:“唉,年輕一點多好……”

        死亡是人生的必然歸宿,雨果說它是“最偉大的平等,最偉大的自由”,這是對死者而言,對失去了親人的生者們來說,這永遠是難以接受的事實。父親逝世前的兩個月,病魔一直折磨著他,但這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只是一種叫“帶狀皰疹”的奇怪的病,父親天天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寢食不安。因為看父親走著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實在太累,我為父親送去一輛輪椅,那晚在他身邊坐了很久,他有些感冒,舌苔紅腫,說話很吃力,很少開口,只是微笑著聽我們說話。臨走時,父親用一種幽遠悵惘的目光看著我,幾乎是乞求似的對我說:“你要走?再坐一會兒吧。”離開他時,我心里很難過,我想以后一定要多來看望父親,多和他說說話。我決沒有想到再也不會有什么“以后”了,這天晚上竟是我們父子間的永別。兩天后,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父親去世前一天的晚上,我曾和他通過電話,在電話里,我說明天去看他,他說:“你忙,不必來。”其實,他希望我每天都在他身邊,和他說話,這是我知道的,但我卻沒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陪著他!記得他在電話里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自己多保重。”父親,你自己病痛在身,卻還想著要我保重。你最后對我說的話,將無窮無盡回響在我的耳邊,回響在我的心里,使我的生命永遠沉浸在你的慈愛和關(guān)懷之中。父親!

        現(xiàn)在,每當我一人靜下心來,面前總會出現(xiàn)父親的形象。他像往常一樣,對著我微笑。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向我揮手,就像許多年前他送我時,在路上回過頭來向我揮手一樣,就像前幾年在書店里站在人群外面向我揮手一樣……有時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實就像匆忙的揮手一樣,揮手之間,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已經(jīng)成為過眼煙云。然而父親對我揮手的形象,我卻無法忘記。我覺得這是一種父愛的象征,父親將他的愛,將他的期望,還有他的遺憾和痛苦,都流露渲泄在這輕輕一揮手之間了。

        【感悟】:及時行孝很重要,因為父母并不等我們。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父親和我(楊振寧)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時候,父親是安慶一所中學(xué)的教員。安慶當時也叫懷寧。父親給我取名“振寧”,其中的“振”字是楊家的輩名,“寧”字就是懷寧的意思。我滿周歲的時候父親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費生,出國前我們一家三口在合肥老宅院子的一角照了一張像片。

        父親穿著長袍馬褂,站得畢挺。我想好以前他恐怕還從來沒有穿過西服。兩年以后他自美國寄給母親的一張照片是在芝加哥大學(xué)英俊,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神態(tài),在這張像征中清楚地顯示出來。

        父親1923年秋入斯坦福大學(xué),1924年得學(xué)士學(xué)位后轉(zhuǎn)入芝加哥大學(xué)讀研究院。1928年夏父親得了芝加哥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后乘船回國,母親和我到上海去接他。我這次看見他,事實上等于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幾天以后我們?nèi)撕鸵晃蛔院戏蕘淼膫蛉送踅愠舜B門,因為父親將就任為廈門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教授。

        廈門那一年的生活我記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親那里學(xué)到很多東西的一年。那一年以前,在合肥,母親曾教我認識了大約三千個漢字,我又曾在私塾里學(xué)過曳《龍文鞭影》,可是沒有機會接觸新式教育。在廈門,父親用大球、小球進解太陽、地球與月球的運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當然也教了我一些算術(shù)和文化和雞兔同籠一類的問題。不過他并沒有忽略中國文化知識,也教我讀了不少首唐詩,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國歷史朝代的順育、干支順序、八卦等等。

        父親的圍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圍棋。記得開始時他讓我16子,多年以后漸漸退為9子,可是我始終沒有從父親那時故里一“真?zhèn)?rdquo;。一直到1962年在日內(nèi)瓦我們重聚時下圍棋,他還是要讓我7子。在廈大任教了一年以后,父親改任北平清華大學(xué)教授。我們一家三口于1929年秋搬入清華園西院19號,那是西院東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西院于30年代向南方擴建后,我們家的門牌改為11號。我們在清華園里一共住了八年,從1929年到搞戰(zhàn)開始那一年。清華園的八年在我回憶中是非常美麗、非常幸福的。那對中斬社會十分動蕩,內(nèi)憂外惠,困難很多。但我們生活在清華園的圍墻里頭,不大與外界接觸。我在這樣一個被保護起來的環(huán)境里度過了童年。在我的記憶里頭,清華園是很漂亮的。幾乎每一棵樹我們都曾經(jīng)爬過,每一棵草我們都曾經(jīng)研究過。這是我在1985年出版的一本小書《讀書教學(xué)四十年》中寫的我童年的情況。里面所提到的“在園里到處游玩”,主要是指今天的近春園附近。

        父親常常和我自家門口東行,沿著小路去古月堂或去科學(xué)館。這條小路特別幽靜,穿過樹叢以后,有一大段路,左邊是農(nóng)田與荷塘,右邊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見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雖不同,幽靜的氣氛卻一樣。童年的我當時未能體會到,在小徑上父親和我一起走路的時刻是我們單獨相處最親近的時刻。

        我九、十歲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知道我學(xué)數(shù)學(xué)的能力很強。到了1歲入初中的時候,我在這方面的能力更充分顯示出來。回想起來,他當時如果教我解析幾何和微積積分,我一定學(xué)得很快,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我初中一、二年級之間的暑假,父親請雷海宗教授介紹一位歷史系的學(xué)生教我《孟子》。雷先生介紹他的得意學(xué)生丁則良來。丁先生學(xué)識豐富,不只教我《孟子》,還給我講了許多上古歷史知識,是我在學(xué)校的教科書上從來沒有學(xué)到的。下一年暑假,他又教我另一半的《孟子》,所以在中學(xué)的年代我可以背育《孟子》全文。父親書架上有許多英文和德文的數(shù)學(xué)書籍,我常常翻看。

        1937年抗戰(zhàn)開始,我們一家先搬回合肥老家,后來在日軍進入南京以后,我們漢口、香港、海防、河內(nèi),于1938年3月到達昆明。我在昆明昆華中學(xué)讀了半年高中二年級,沒有念高三,于1938年秋以“同等學(xué)歷”的資格考入了西南聯(lián)俁大學(xué)。1938年到1939年這一年父親介紹我接觸了近代數(shù)學(xué)的精神。他借了GHH的《PM》與ETB的《MM》給我看。他和我討論、不同的無限大等觀念。這些都給了我不可磨滅的印象。四十年以后在一本書中我這樣寫道:我的物理學(xué)界同事們大多對數(shù)學(xué)采取功利主義的態(tài)度。也許因為受我父親的影響,我較為欣賞數(shù)學(xué)。我欣賞數(shù)學(xué)家的價值觀,我贊美數(shù)學(xué)的優(yōu)美和力量:它有戰(zhàn)術(shù)上的機巧與靈活,又有戰(zhàn)略上的雄才遠慮。而且,奇跡的奇跡,它的一些美妙概念竟是支配物理世界的基本結(jié)構(gòu)。

        父親雖然給我介紹了數(shù)學(xué)的精神,卻不贊成我念數(shù)學(xué)。他認為數(shù)學(xué)不夠?qū)嵱谩?/p>

        1938年我報名考大學(xué)時很喜歡化學(xué),就報了化學(xué)系。后來為準備入學(xué)考試,自修了高在物理,發(fā)現(xiàn)物理更合我的口味,這樣我就進了西南聯(lián)大物理系。

        抗戰(zhàn)八年是艱苦困難的日子民是我一生學(xué)習新知識最快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1945年8月28日那天我離家即將飛往印度轉(zhuǎn)去美國留學(xué)的細節(jié):清早父親只身陪我自昆明西北角乘黃包車到東南郊拓東路等候去巫家壩飛機的公工段汽車。離家的時候,四個弟妹都依依不舍,母親卻很鎮(zhèn)定,記得她沒有流淚。到了拓東路父親進了些勉勵的話,兩人都很鎮(zhèn)定。話別后我坐進很擁擠的公共汽車,起先還能從車窗往外看見父親向我招手,向分鐘后他即被擁擠的人群擠到遠處去了。車中同去美國的同學(xué)很多,談起話來,我的注意力即轉(zhuǎn)移到飛行路線與氣候變化等問題上去等了一個多鐘頭,車始終沒有發(fā)動。突然我旁邊的一位美國人向我做手勢,要我向窗外看:驟然間發(fā)現(xiàn)父親原來還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著長袍,額前頭發(fā)已顯斑白。看見他滿面焦慮的樣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熱淚,一時崩發(fā),不能自己。

        1928年到1945年這十七年時間,是父親和我常在一起的年代,是我童年到成人了階段。古人說父母對子女有“養(yǎng)育”之恩?,F(xiàn)在不講這些了,但其哲理我認為是有永存的價值1946年初我注冊為芝加哥大學(xué)研究生。選擇芝加哥大學(xué)倒不是因為它是父親的母校,而是因為我爺慕已久的費米教授卻了芝大。當時芝加哥大學(xué)物理、化學(xué)、數(shù)學(xué)系都是第一流的。我在校共三年半,頭兩年半是研究生,得博士學(xué)位后留校一年任教員,1949年夏轉(zhuǎn)去普林斯頓高學(xué)術(shù)研究所。父親對我在芝大讀書成績極好,當然十分高興。更高興的是我將去有名的普林斯頓高等學(xué)術(shù)研究所,可是他當時最關(guān)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的結(jié)婚問題。1949年秋吳大猷先生告訴我胡適先生要我去看他。胡先生我小時候在北平曾見過一兩次,不知道隔了這么多年他為什么在紐約會想起我來。見了胡先生面,他十人客氣,說了一些稱贊我的學(xué)業(yè)的話,然后說他在出國前曾看見我父親,父親托他關(guān)照我找女朋友的事。我今天還記得胡先生極風趣地接下去說:“你們這一輩經(jīng)約們能干多了,哪里用得著我來幫忙!”

        1950年8月26日杜致禮和我在普林斯頓結(jié)婚。我們相識倒不是由胡先生或父親的其他朋友所介紹,而是因為她是1944年到1945年我在昆明聯(lián)大附中教書時中五班上的學(xué)生。當時我們并不熟識。后來在普林斯頓唯一的中國餐館中偶遇,我恐怕是前生的姻緣吧。50年代胡先生常來普林斯頓大學(xué)葛斯德圖書館,曾多次來我家做客。第一次來時他說:“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自己找到了這樣漂亮能干的太太。”父親對我1947年來美國后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與翌年我的博士論文特別發(fā)生興趣。1957年1月吳健雄的實驗證實了宇稱不守恒的理論以后,我打電話到上海給父親,告訴他此消息,父親當然十分興奮。那時他身體極不好,得此消息對他精神安慰極大。1957年我和杜致禮及我們當時唯一的孩子光諾(那時6歲)去日內(nèi)瓦。我寫信請父親也去日內(nèi)瓦和我們見面。他得到統(tǒng)戰(zhàn)部的允許,以帶病之身,經(jīng)北京、莫斯科、布拉格,一路住醫(yī)院,于7月初飛抵日內(nèi)瓦,到達以后又立刻住入醫(yī)院。醫(yī)生檢查數(shù)日,認為他可以出院,但每日要自己檢查血糖與注射胰島素。我們那年夏天在租了一公寓,每天清早光諾總是非常有興趣地看著祖父用酒精燈檢查血糖。我醒了以后他會跑來說:“Itismotgoodtoday,itisbrown。”(今天不好,棕色。)或“Itisverygoodtoday,itisblue。”(今天很好,藍色。)過了幾星期,父親身體逐漸恢復(fù)健康,能和小孫子去公園散步。他們非常高興在公園一邊的樹叢中找到了一個“secretpath”(秘密通道)。每次看他們一老一少準備出門:父親對著鏡子梳頭發(fā),光諾雀躍地開門,我感到無限的滿足。

        父親給致禮和我介紹了新中國的許多新事物。他對毛主席萬分敬佩,尤其喜歡毛的詩句。

        1960年夏及1962年百般,父親又和母親兩度與我在日風瓦團聚。致禮、光宇(我們垢老二)和二弟振平也都參加了。父親三次來日內(nèi)瓦,尤其后兩次,都帶有使命感,覺得他應(yīng)當勸我回國。這當然是統(tǒng)戰(zhàn)部或明或暗的建議,不過一方面也是父親自己靈魂深處的愿望??墒撬质嗣埽阂环矫嫠写嗽竿硪环矫嫠钟X得我應(yīng)該留在美國,力求在學(xué)術(shù)上更上一層樓。和父親、母親在日內(nèi)瓦三次見面,對我影響極大。那些年代我在美國對中國的實際情形很少知道。三次見面使我體會到了父親和母親對新中國的看法。記得1962年我們住在RoutedeFlorissant,有一個晚上,父親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那時還沒有制成原子彈,父親也不知道中國已在研制原子彈),從前常常有水災(zāi)旱災(zāi),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從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學(xué)。從前……今天……正說得高興,母親打斷了他的話說“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去買豆腐,排隊站了三個鐘頭,還只能買到兩塊不整齊的,有什么好?”

        父親很生氣,說她專門扯他的后腿,給兒子的錯誤的印象,氣得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知道他們二位的話都有道理,而且二者并不矛盾:國家的誕生好比嬰兒的誕生,會有更多的困難,會有更大的痛苦。

        1971年夏天我回到了闊別二十六年的祖國。那天乘法航自頃甸東飛,進入云南上空時,駕駛員說:“我們已進入中國領(lǐng)空!”當時我的激動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

        傍晚時分,到達上海。母親和弟妹們在機場接我。我們一同去華山醫(yī)院看望父親。父親住院已有半年。上一次我們見面是1964年底有香港,那時他68歲,還很健康。六年半中間,受了一些隔離審查的苦,老了、瘦了許多,已不能自己站立行走。見到我他當然十分激動。1972年夏天我第二度回國探親訪問。父親仍然住在醫(yī)院,身體更衰弱了。次年5月12日清晨父親長辭人工。享年77歲。6歲以前我生活在老家安徽合肥,在一個大家庭里在。每年舊歷新年正廳門口都要換上新地春聯(lián)。上聯(lián)是“忠厚傳家”,下聯(lián)是“詩書繼世”。父親一生確實貫徹了“忠”與“厚”兩個字。另外他喜歡他的名字楊克純中的”純“字,也極喜歡朋友間的信”與“義”。父親去世以后,我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摯友熊很小明寫信來安慰我,說父親雖已過去,我的身體時感覺循環(huán)著他的血液。是的,我的身體里循環(huán)著的是父親的血液,是中華文化的血液。我于1964年春天入美國籍,差不多20年以后我在論文集中這樣寫道:從1945年至1964年,我在美國已經(jīng)生活了19年,包括了我成年的大部分時光。然而,決定申請入美國籍并不容易。對一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成長的人,作這樣的決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長期離開中國稱居他國的觀念。遷居別國曾一度被認為是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國有過輝煌燦爛的文化。她近一百多年來所蒙受的屈辱和剝削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靈中都留下了極深的烙印。任何一個中國人都難以戽鄧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我父親在1973年故去之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當數(shù)學(xué)教授。他曾在芝加哥大學(xué)獲得博士學(xué)位。他激歷基廣。但我知道,直到臨終前,對于我的放棄故國,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

        1997年7月1日清晨零時,我有幸在香港會議展鑒中心參加了回歸盛典??粗腥A人民共和國國旗在“起來,不愿做奴錄的人們”的音樂專用中冉冉上升,想到父親如果能目睹這歷史性的,象征中華民族復(fù)興的儀式,一定比我還要激動。他出生于1896年——101年前,馬關(guān)條約,庚子賠款的年代,在殘破貧窮,被列強欺侮,實持上已被瓜他了祖國。他們那一輩的中國知識分子,目睹洋人在租界中的專橫忍受了二十一條款,五卅慘案,九一八事變,南京大屠殺等說不完的外人欺凌,出國后嘗了種族歧視的滋味,他們是多么盼望有一天能看到站起來的富強的祖國,能看到“大英帝國”落旗退兵,能看到中國國旗驕傲地向世界宣稱:這是中國的土地。這一天,1997年7月1日,正是他們一生夢寐以求的一天。

        父親對這一天的終會到來始終是樂觀的??墒侵钡?973年去世的時候,他卻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兒子會躬逢這一天的歷史性的盛典。否則他恐怕會改吟陸放翁的名句吧:國恥盡雪歡慶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感悟】:父親對國家的掛念和愛顯露無疑,時刻盼望能看到祖國的統(tǒng)一。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臺階(李森祥)

        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

        我們家的臺階有三級,用三塊青石板鋪成。那石板多年前由父親從山上背下來,每塊大約有三百來斤重。那個石匠笑著為父親托在肩膀上,說是能一口氣背到家,不收石料錢。結(jié)果父親一下子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只是那一來一去的許多山路,磨破了他一雙麻筋草鞋,父親感到太可惜。

        那石板沒經(jīng)石匠光面,就鋪在家門口。多年來,風吹雨淋,人踩牛踏,終于光滑了些,但磨不平那一 顆顆硬幣大的小凹。臺階上積了水時,從堂里望出去,有許多小亮點。天若放晴,穿堂風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干得快,父親又用竹絲掃把掃了,石板上青幽幽的,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 母親坐在門檻上干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母親說我那時好乖,我乖得坐坐就知道趴下來,用手指抓青石板,劃出細細的沙沙聲,我就癡癡地笑。我流著一大串涎水,張嘴在青石板上啃,結(jié)果啃了一嘴泥沫子。 再大些,我就喜歡站在那條青石門檻上往臺階上跳。先是跳一級臺階,蹦、蹦、蹦!后來,我就 跳二級臺階,蹦、蹦!再后來,我跳三級臺階,蹦!又覺得從上往下跳沒意思,便調(diào)了個頭,從下往上跳,啪、啪、啪!后來,又跳二級,啪、啪!再后來,又跳三級,啪!我想一步跳到門檻上,但摔了一大跤。父親拍拍我后腦勺說,這樣是會吃苦頭的!

        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臺階上很舒服。父親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兩只腳板就擱在最低的一級。他的腳板寬大,裂著許多干溝,溝里嵌著沙子和泥土。父親的這雙腳是洗不干凈的,他一般都去里洗,拖著一雙濕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來。大概到了過年,父親才在家里洗一次腳。那天,母親就特別高興,親自為他端了一大木盆水。盆水冒著熱氣,父親就坐在臺階上很耐心地洗。因為沙子多的緣故,父親要了個板刷刷拉刷拉地刷。后來父親的腳終于洗好了,終于洗出了腳的本色,卻也是黃幾幾的,是泥土的 顏色。我為他倒水,倒出的是一盆泥漿,木盆底上還積了一層沙。父親說洗了一次干凈的腳,覺得這腳輕飄飄的沒著落,踏在最硬實的青石板上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我們家的臺階低!父親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這句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

        在我們家鄉(xiāng),住家門口總有臺階,高低不盡相同,從二三級到十幾級的都有。家鄉(xiāng)地勢低,屋基做高 些,不大容易進水。另外還有一說,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yīng)高。鄉(xiāng)鄰們在一起常常戲稱:你們家的臺階高!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家有地位啊。

        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但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

        父親的準備是十分漫長的。他今天從地里撿回一塊磚,明天可能又撿進一片瓦,再就是往一個黑瓦罐里塞角票。雖然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認真。于是,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 年、編草鞋。大熱天父親挑一擔谷子回來,身上著一片大汗,顧不得揩一把,就往門口的臺階上一坐。他開始“磨刀”。“磨刀”就是過煙癮。煙吃飽了,“刀”快,活做得去。

        臺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臺階遮出一片綠陰。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那里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這時,一片片旱煙霧在父親頭上飄來 飄去。

        父親磨好了“刀”。去煙灰時,把煙槍的銅盞對著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就匆忙地下田去。

        冬天,晚稻收倉了,春花也種下地,父親穿著草鞋去山里砍柴。他砍柴一為家燒,二為賣錢,一元一擔。父親一天砍一擔半,得一元五角。那時我不知道山有多遠,只知道雞叫三遍時父親出發(fā),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把柴靠在墻根上,很疲倦地坐在臺階上,把已經(jīng)磨穿了底的草鞋脫下來,壘在門墻邊。一個冬天下來,破草鞋堆得超過了臺階。

        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塞角票的瓦罐滿了幾次,門口空地上鵝卵石堆得小山般高。他終于覺得可以造屋了,便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白天,他陪請來的匠人一起干,晚上他一個人搬磚頭、擔泥、籌劃材料,干到半夜。睡下三四個鐘頭,他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活。我擔心父親有一天會垮下來。然而,父親的 精力卻很旺盛,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給這個遞一支煙,又為那個送一杯茶。終于,屋頂?shù)淖詈笠黄咭采w上了。接著開始造臺階。 那天早上父親天沒亮就起了床,我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很輕地響進院子里去。我起來時,父親已在新屋門口踏黃泥。黃泥是用來砌縫的,這種黏性很強的黃泥摻上一些石灰水豆?jié){水,砌出的縫鐵老鼠也鉆不開。那時已經(jīng)是深秋,露水很大,霧也很大,父親浮在霧里。父親頭發(fā)上像是飄了一層細雨,每一根細發(fā)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shù)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纹屏吮銤L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 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等泥水匠和兩個助工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滿滿一凼黃泥踏好。那黃泥加了石灰和豆?jié){,顏色似玉米,紅中透著白,上面冒著幾個水泡,被早晨的陽光照著,亮亮的,紅得很耀眼。

        父親從老屋里拿出四顆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讓我來。我把火一點,呼一聲,鞭炮躥上了高空,稍停頓一下便掉下來,在即將落地的瞬間,啪那條紅色的紙棍便被炸得粉碎。許多紙筒落在父親的頭上肩膀上,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覺得有許多目光在望他,就盡力把胸挺得高些,無奈,他的背是駝慣了的,胸無法挺得高。因而,父親明明該高興,卻露出些尷尬的笑。 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這讓人高興的瞬間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糟糕的是,父親卻沒真正覺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們一起去撬老屋門口那三塊青石板,父親邊撬邊和泥水匠爭論那石板到底多重。泥水匠說 大約有三百五十斤吧,父親說不到三百斤。我親眼看到父親在用手去托青石板時腰閃了一下。我就不讓他 抬,他堅持要抬。抬的時候,他的一只手按著腰。 三塊青石板作為新臺階的基石被砌進去了。父親曾摸著其中一塊的那個小凹驚異地說,想不到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煙槍已經(jīng)用舊了三根呢。 新臺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臺階高出兩倍。新臺階很氣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用心,面抹得很光。父親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澆一遍水。隔天,父親就用手去按一按臺階,說硬了硬了。再隔幾天,他又用細木棍去敲了敲,說實了實了。又隔了幾天,他整個人走到臺階上去,把他的大腳板在每個部位都踩了踩,說全凍牢了。

        于是,我們的家就搬進新屋里去。于是,父親和我們就在新臺階上進進出出。搬進新屋的那天,我真想從臺階上面往下跳一遍,再從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親叮囑說,泥瓦匠交代,還沒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實,我也不想跳。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而父親自己卻熬不住,當天就坐在臺階上抽煙。他坐在最高的一級上。他抽了一筒,舉起煙槍往臺階上磕煙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臺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jīng)磕。于是 ,他就憋住了不磕。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 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第二次他再坐臺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農(nóng)村里有這么個風俗,大庭廣眾之下,夫婦倆從不合坐一條板凳。

        有一天,父親挑了一擔水回來,噔噔噔,很輕松地跨上了三級臺階,到第四級時,他的腳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門檻,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一硌,他停頓了一下,才提后腳。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擔受了震動,便“嘎嘰”地慘叫了一聲,父親身子晃一晃,水便潑了一些在臺階上。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他卻很粗暴地一把推開我:不要你湊熱鬧,我連一擔水都挑不動嗎!我只好讓在一邊,看父親把水挑進廚房里去。廚房里又傳出一聲扁擔沉重的叫聲,我和母親都驚了驚,但我們都盡力保持平靜。等父 親從廚房出來,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很像一塊青石板。父親說他的腰閃了,要母親為他治治。母親懂土方,用根針放火上燒一燒,在父親閃腰的部位刺九個洞,每個洞都刺出鮮紅的血,然后拿出舀米的竹筒,點個火在筒內(nèi)過一下,啪一聲拍在那九個血孔上。第二天早晨,母親拔下了那個竹筒,于是,從父親的腰里流出好大一攤污黑的血。這以后,我就不敢再讓父親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親閑著沒什么事可干,又覺得很煩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自那次腰閃了之后,似乎失去了這個興趣,也不愿找別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偶爾出去一趟,回來時,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我就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一會兒,他那顆很倔的頭顱埋在膝蓋里半晌都沒動,那極短的發(fā),似剛收割 過的莊稼茬,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

        好久之后,父親又像問自己又像是問我: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親老了。

        【感悟】:《臺階》一文寫出父親終年辛勞的形象,并為之付出長期艱辛的勞動——勤勞、頑強;建成新屋后的喜悅、局促、不自在——淳樸、善良、謙卑 ;建成新屋累垮身體,不服老——倔強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背影(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叁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叁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叁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舖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直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嗎?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刮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拍拍衣上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沟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搜e,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我北來后,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刮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感悟】:朱自清用樸素的文字,把父親對兒女的愛,表達得深刻細膩,真摯感動,從平凡的事件中,呈現(xiàn)出父親的關(guān)懷和愛護。

        名家寫父親的文章:酒(賈平凹)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xué)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從來我的作品沒有給他寄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個中篇,說父親聽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我聽了很傷感,以后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jīng)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只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丁寧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干事的時候,就努力干吧,農(nóng)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锨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xiàn)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發(fā)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里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復(fù)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fā)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么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xiāng)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里前防后擋,惟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著孩子搭車來了。

        老人顯得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nèi)障的眼睛,越發(fā)比先前滯呆。一見面,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小女兒斜頭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面前,突然轉(zhuǎn)身又撲到父親的懷里,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房子,他睡在東邊房子。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里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我丁寧愛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著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一到晚上,家里來人很多,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xù)發(fā)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guān)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晌倚睦锂吘故莵y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去打屁股。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一推門,父親在那里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里愈發(fā)難受了。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但是,夜里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后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里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xiàn)在卻怎么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么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怕你沒有經(jīng)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里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么說,你心里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jié)四節(jié)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干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彤紅,皮肉抽搐著,終于咽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xiāng)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粗?,從此再沒有了什么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感悟】:《酒》通過作者因為文藝糾紛心情郁悶,回家和父親相見兵父子共同飲酒的事情表現(xiàn)了父親對兒女的關(guān)愛之情,令人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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