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記憶感悟文章:在墓地
往事記憶感悟文章:在墓地
恐怖片能輕易區(qū)分出兩種人,或者說讓人產(chǎn)生兩種相反的反應(yīng)。一種是讓你進去,越看越害怕,但你又忍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另一種是讓你出來,越看越感不到害怕,你甚至看穿了那些拙劣的表演,在最恐怖的鏡頭前忍不住哈哈大笑。在許多跟恐怖片一樣讓人感覺兩極的事物中,墓地于人的感受可能與它最接近:有些人很怕去墓地,那讓他們聯(lián)想到死,呆上幾分鐘就會覺得魂魄會被攝走,時刻準(zhǔn)備著逃離;而另一些人則把在墓地的逗留視為難得的安靜,一般來說,那里人煙稀少、青山綠樹、小花開得比別處格外明麗,他們能找到跟死亡相反的東西。我可能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后一類人中的一個。
我對墓地的記憶來源于對窮和錢的記憶,那是一個六七歲的少年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我在一個東西里看到,說1990年前后河南農(nóng)村地區(qū)的年人均收入是526.95元——假定這是真的,這一數(shù)字換算成月是人均43.9125元,換算成天是人均1.46375元。也很少吧?但統(tǒng)計學(xué)的鬼把戲還是掩蓋了距離這一數(shù)字仍舊遙遠(yuǎn)的一些家庭的真相,譬如我家,兩段私人記憶更能透露當(dāng)年的真實情形:5角錢一包的“天方牌”方便面乃是一種奢侈品,每包中都必帶的一小包辣椒面足以讓我當(dāng)菜吃上好幾頓;而幾年后,5塊錢一本的《新華字典》仍讓我的母親瞻前顧后,思量再三,最后她覺得還是不買為好。那時候分幣還很流行,柜臺找零時還不敢輕易抹去或者換成幾顆糖,所以一毛也不啻于是一筆不菲的款子,何況我還是個孩子,在我以毛為計量單位的收入中只有極少幾種途徑。途徑之一就是搜集樹上的蟬蛻(我們當(dāng)?shù)亟?ldquo;爬蚱皮”,也就是說在變成蟬之前它被稱之為“爬蚱”)賣給江湖郎中,一元錢一斤。中醫(yī)說了,蟬蛻能入藥,有宣散風(fēng)熱、退翳明目、透疹利咽、祛風(fēng)止痙之功效。
一斤這個數(shù)量詞是很好理解的,不好理解的是一斤什么。這么說吧,如果是棉花,一斤就意味著一大包;如果是鐵和銅,一斤只需要小小一塊;而如果是中子星或白矮星什么的天文物質(zhì),那樣的一斤你根本就看不見。當(dāng)然,一斤爬蚱皮沒有那么夸張,但也絕不像一塊廢銅爛鐵那么小,事實上它有現(xiàn)在菜市場常見的那種白色塑料袋三四袋那么多吧,每袋大概二三兩,換算成爬蚱皮的數(shù)量大概是三四百只。那就意味著一斤需要千把只爬蚱皮,如果一棵樹上平均能捉到兩只爬蚱皮,那就需要去光顧至少五百棵樹,但這是理論上的,是統(tǒng)計學(xué)上的,現(xiàn)實中辦不到。現(xiàn)實中你需要光顧八百棵樹甚至更多,因為你不能保證每棵樹上都會有爬蚱皮,即使每棵樹都有,你也不能保證每棵樹上的爬蚱皮都一定被你收入囊中,事實上像我這樣想以此發(fā)點兒毛財?shù)男『河植徊恢挂粋€。
每年剛一入夏,我每天一大早就拎著一根長竹竿和一口布袋去村頭,那里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樹林,濃蔭中沒玩沒了的嘶鳴和聒噪勝于任何音樂,因為那表明將會有不錯的收獲。爬蚱皮出現(xiàn)的地方由爬蚱變成知了的時間和心情而定,有時是樹干上,有時是枝頭,有時是地面上,有時又是草葉上。絕大部分蟬蛻都能借助我那根長長的竹竿——或者根本就用不到——捕獲,例外的情況非常少見,但并不是沒有。比如趴在高高的樹葉背面的那一兩只,你踮起腳尖幾乎可以用竹竿頂上的鐵絲彎鉤夠到,你努力試了幾次,卻總是差那么一點?,F(xiàn)在你旁邊正好是一方墳頭,你怎么辦?我的選擇是站到墳尖上把那只蟬蛻夠下來,讓心情隨著維管束在陽光下反轉(zhuǎn)的一閃而瞬間明亮。對,在那種情形下你根本不會把把它當(dāng)成墳?zāi)?,不會想到里面埋著死人的骨殖,它只是你的一塊墊腳石。
事實上,墳頭不但是墊腳石,還是很好的緩沖地帶。我發(fā)明過一種從樹杈上往下跳的游戲,看誰跳下來的樹杈最高,只問樹杈高度,不問落地高度。也就是說你可以跳到地面上,可以跳到麥秸垛上,也可以跳到另一枝樹杈上——只要你有猴子那樣的彈跳能力。于是墳頭就成了絕好的落地點,一是因為高度,二是因為上面松軟的浮土能有效吸收沖擊力而免于受傷。我?guī)缀趺看味寄軠?zhǔn)確地把落點鎖定在墳尖上,但也有失手——失腳——的時候,就跌落在墳頭的緩坡上,摔成狗啃泥是常有的事,最怕的是腳下一打滑,就順勢跌成了雙膝下跪的姿勢,這讓我們隱隱感覺到某種神秘,后來就很少跳墳了。
而我那“極少數(shù)幾種途徑”收入的另外幾種——挖一種能止血的菌類、撿拾完整的玻璃瓶和廢棄牙膏皮,也都和那片樹林有關(guān),準(zhǔn)確說是和那片墳場有關(guān)。那片樹林大概有幾十畝,一座挨一座地擠滿了上百個墳頭,被稱親切地為“老墳”——是不是有某種宗祠的意味,以區(qū)別于新逝者的新墳。反正從我記事起,那里就再沒新下葬過什么新人,每座墳頭的年齡幾乎都在20年以上,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就葬在那里——我從不知是哪一個。在我們的意識中,老墳和老年人慈祥、和藹、寬容、達觀的品格有關(guān),他們都是老死的,不是喝藥、上吊、投河、出車禍等橫死的,逝者長已矣,不再牽念人間恩怨,更不會有什么靈異的興風(fēng)作浪。這讓我們覺得老墳是溫情的,也是安全的。
奇怪的是,盡管老墳有七八十座墳頭,卻沒有一塊墓碑,這固然是因為我們那里缺少山石,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勒石刻碑的造價不菲。當(dāng)然,如果有墓碑的話,我最先認(rèn)識的一些字就不會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人口手”、“上中下”,而是“先考”、“先妣”、“大人”、“孺人”、“之墓”這些了。所以老墳注定不是教室和課本,只能是我們的玩樂之地,我們在那里捉爬蚱、爬樹(我肚皮被樹皮磨出來的血痕從未斷過)、掏鳥窩、打柴火槍、捉迷藏——以一個個墳頭為掩體,我和一個同伴還在一座墳尖上模仿郭靖和哲別比試過摔跤(當(dāng)時正放映《射雕英雄傳》),甚至某天中午我還在那里睡過一覺。
睡在墳場是因為我扒拉琉璃磚頭時把堂弟的肩頭砸傷了,怕我那脾氣暴躁的叔叔抓住我亂打一通,才跑去樹林躲了起來。最開始我爬到一棵泡桐樹上,像猴子一樣把自己卡在樹杈中,搭起涼棚像窺視敵軍般四下張望我叔是不是追來了,但他一直沒來。在確認(rèn)暫時安全之后,我下到墳前驚魂未定地呆坐著,懊悔、驚慌和累使我倒下來,睡著了。從墳堆里醒來時是害怕的,但比害怕更多一點的是慶幸。四周空空蕩蕩,一片安靜,遍地的死者隱遁在鱗次櫛比的墳頭里,只有我一個活物,只有我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我就到處拍打拍打,弄得塵土漫天的樣子,然后坐在墳頭前看著一束束的浮塵在光柱中上下起舞,或者使勁氣力喊上兩嗓子,對著粗壯的樹桿跺上幾腳,直到驚飛了枝頭的麻雀,撲撲楞楞地竄入遠(yuǎn)處或更高的樹冠,我才像又活了過來,全身蓄滿了對付叔叔的力量。
我還在墳頭與墳頭之間尋覓過一種木本植物,在土話里它被叫做“小拐棍”,小拐棍長大了頂端會分叉,正適合彎下來一個把兒做成拐杖的扶手。有些小拐棍已經(jīng)長很大了,能拿來直接做拐杖,有些還是初具雛形的幼苗,可以剜出來移到自家庭院或菜園里栽種。我經(jīng)常去墳場里給祖母找小拐棍,她那時已經(jīng)80多歲了,經(jīng)常拄拐。我移栽過很多株小拐棍,但是要么沒種活,要么就是沒能長到足夠高大,總之祖母也就一直沒用上我種的拐棍。再后來她就死了,那幾年政策剛規(guī)定人死后要火化,火化了再裝進棺材掩埋,如果不火化,被發(fā)現(xiàn)了要澆上汽油就地焚燒,濃濃的黑煙在綠油油的麥田里一團團扶搖直上,我見過。祖母很怕火化了被燒成灰,但我們更怕不化火被扒出來后就地焚燒,所以最終還是把她燒成了灰。站在政策的角度說,這個規(guī)定其實挺扯淡的,因為與不火化無異,還是會有墳頭,但沒人理會這些,我們也覺得火化后有個墳頭也挺好的,就像占了某種便宜。祖母沒有埋在老墳,而是和先她十幾年就死了的我的祖父一起,埋在了風(fēng)水不錯的一塊麥田里。
后來我出去讀書,再回來還去過那片老墳,總覺得沒以前大了,樹林也沒以前密了,且一年比一年感覺如此。跟我在別處見過的墳場一樣,老墳也開始零星散布起生活垃圾,露出棉絮的破襖子、布條襤褸的紅褲衩、發(fā)黑的衛(wèi)生棉條、飲料瓶、塑料袋、鋁皮罐頭盒、破銅爛鐵、廉價塑料招貼畫等。但就數(shù)量而言,這些垃圾還沒別處的墳場那么多,我見過垃圾最多的一個墳場,簡直可用小山形容,事實上那已經(jīng)成了一個垃圾場,每隔一段就有卡車把垃圾倒過去,也沒什么處理措施,就這么裸露地攤著,冷風(fēng)一吹,四下里起舞,頗為熱鬧。五六年前吧,我有次回家發(fā)現(xiàn)老墳完全不見了,墳平了,樹砍了,一大片翻耕過的田地剛冒出綠油油的麥苗。我哥還在感嘆補償款給少了,我覺得還好,平墳還耕嘛,還了耕起碼就不會弄得像那個垃圾墳場一樣,平墳讓死去多年的人重新又死了一回,就像之前他們一直還活著,愿這一次他們死得徹底。
【本文作者: 林東林(微信公眾號:副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