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寫景的文章
巴金(1904.11.25—2005.10.17),中國作家、翻譯家、社會活動家、無黨派愛國民主人士。下面就是學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巴金寫景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巴金寫景的文章:燈
我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感覺到窒悶,便起來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氣。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腳下仿佛橫著沉睡的大海,但是漸漸地像浪花似的浮起來灰白色的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漸減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園,我終于分辨出來了。
在右邊,傍山建筑的幾處平房里射出來幾點燈光,它們給我掃淡了黑暗的顏色。
我望著這些燈,燈光帶著昏黃色,似乎還在寒氣的襲擊中微微顫抖。有一兩次我以為燈會滅了。但是一轉眼昏黃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來。這些深夜還燃著的燈,它們(似乎只有它們)默默地在散布一點點的光和熱,不僅給我,而且還給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這時候還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邊不是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嗎?誰從城里走回鄉(xiāng)下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極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這個人急忙趕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這個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燈光會顯得是更明亮、更溫暖罷。
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只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是那一點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撲滅的燈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長長的路。大片的飛雪飄打在我的臉上,我的皮鞋不時陷在泥濘的土路中,風幾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陣,永遠找不到出口??床灰娐返谋M頭。但是我始終挺起身子向前邁步,因為我看見了一點豆大的燈光。燈光,不管是哪個人家的燈光,都可以給行人——甚至像我這樣的一個異鄉(xiāng)人——指路。
這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過好些大的變化?,F(xiàn)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腳的燈光,那燈光跟好些年前的燈光不是同樣的嗎?我看不出一點分別!為什么?我現(xiàn)在不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樓房前面的廊上嗎?我并沒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見燈光,我卻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難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夢引入了迷陣,到這時才找到歸路?
我對自己的這個疑問不能夠給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漸漸地安定了,呼吸也暢快了許多。我應該感謝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燈光。
他們點燈不是為我,在他們的夢寐中也不會出現(xiàn)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處。我愛這樣的燈光。幾盞燈甚或一盞燈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徹黑暗,可是它也會給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帶來一點勇氣,一點溫暖。
孤寂的海上的燈塔挽救了許多船只的沉沒,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燈光的指引。哈里希島上的姐姐為著弟弟點在窗前的長夜孤燈,雖然不曾喚回那個航海遠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魚歸來的鄰人都得到了它的幫助。
再回溯到遠古的年代去。古希臘女教士希洛點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過海峽來的利安得爾的眼睛。有一個夜晚暴風雨把火炬弄滅了,讓那個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還隱約地亮在我們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沒有跟著殉情的古美人永沉誨底。
這些燈光都不是為我燃著的,可是連我也分到了它們的一點點思澤——一點光,一點熱。光驅散了我心靈里的黑暗,熱促成它的發(fā)育。一個朋友說:“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飄浮,要不是得著燈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會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懷著滿心難治的傷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條河里。到了水中,他聽見一聲叫喊(“救人啊!”),看見一點燈光,模糊中他還聽見一陣喧鬧,以后便失去知覺。醒過來時他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盞油燈,眼前幾張誠懇、親切的臉。“這人間畢竟還有溫暖”,他感激地想著,從此他改變了生活態(tài)度。“絕望”沒有了,“悲觀”消失了,他成了一個熱愛生命的積極的人。這已經(jīng)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還見到這位朋友。那一點燈光居然鼓舞一個出門求死的人多活了這許多年,而且使他到現(xiàn)在還活得健壯。我沒有跟他重談起燈光的話。但是我想,那一點微光一定還在他的心靈中搖晃。
在這人間,燈光是不會滅的——我想著,想著,不覺對著山那邊微笑了。
1942年2月在桂林
巴金寫景的文章:海上的日出
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時天還沒有大亮,周圍非常清靜,船上只有機器的響聲。
天空還是一片淺藍,顏色很淺。轉眼間天邊出現(xiàn)了一道紅霞,慢慢地在擴大它的范圍,加強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陽要從天邊升起來了,便不轉眼地望著那里。
果然過了一會兒,在那個地方出現(xiàn)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真紅,卻沒有亮光。這個太陽好象負著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終于沖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顏色紅得非常可愛。一剎那間,這個深紅的圓東西,忽然發(fā)出了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fā)痛,它旁邊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時太陽走進了云堆中,它的光線卻從云里射下來,直射到水面上。這時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為我就只看見一片燦爛的亮光。
有時天邊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過黑云的重圍,替黑云鑲了一道發(fā)光的金邊。后來太陽才慢慢地沖出重圍,出現(xiàn)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fā)亮的不僅是太陽、云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這不是很偉大的奇觀幺?
1927年1月
巴金寫景的文章:廢園外
晚飯后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了這里來了。
從墻的缺口望見園內(nèi)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
在一個角落里,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桿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致的屋子里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贊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里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xiàn)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園子里還蓋滿綠色?;ㄟ€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nèi)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致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么?不,園子已經(jīng)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fā)生后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后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尸首,是用草席蓋著的。
中間一張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里挖掘。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墻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戚的面容,對著那具尸體發(fā)楞。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尸說:“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以后從另一個人的口里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只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
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于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tài)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為什么這樣靜?為什么不出現(xiàn)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里?
臉頰上一點冷,—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
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里到處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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