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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_名人寫母親文章

      時間: 淑賢744 分享

        母愛是偉大的,也是無私的,它沉浸于萬物之中,充盈于天地之間。關(guān)于母親的文章估計寫得很多,也看得很多,那你看到名家是怎么寫母親的嗎?他們筆下的母親形象又是怎樣的呢?名家寫的關(guān)于母親的文章實在是太多太多,下面就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寫母親的名家文章的一部分,希望大家喜歡。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季羨林)

        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我六歲離開母親,以后有兩次短暫的會面,都是由于回家奔喪。最后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后,又回家奔喪。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回到老家,母親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連遺容都沒能見上。從此,人天永隔,連回憶里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這樣的夢,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總是老淚縱橫,哭著醒來。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我注定是一個永恒的悲劇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關(guān)于母親,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這里不想再重復(fù)。我只想寫一件我決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xué)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jì)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jìn)屋內(nèi),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里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里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dāng)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yīng)當(dāng)嚎陶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里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xué)"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于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于"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dú)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yuǎn)活在我的記憶里。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老舍)

        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dāng)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dāng)巡察的。他們雖然是農(nóng)家,卻養(yǎng)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么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于更遠(yuǎn)的族系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wù)撌裁催^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nóng)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xiàn)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dāng)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dāng)體面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mdash;&mdash;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中,致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dú)力撫養(yǎng)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bǔ)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yuǎn)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bǔ)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fā)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yuǎn)會得到應(yīng)有的澆灌與愛護(hù),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xué)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么事,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后面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hellip;&hellip;從這里,我學(xué)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xí)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么窘,母親也要設(shè)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親自去賀吊&mdash;&mdash;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習(xí)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么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xué),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皼]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dāng)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dāng)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dāng)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mdash;&mdash;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mdash;&mdash;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hellip;&hellip;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yīng)。但是吵嘴打架,永遠(yuǎn)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dāng)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quán),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yǎng)的一只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并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lián)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等著“鬼子”進(jìn)門,街門是開著的?!肮碜印边M(jìn)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們走后,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fā)現(xiàn)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噬吓芰耍煞蛩懒?,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hù)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tuán)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nèi)戰(zhàn)了,城門緊閉,鋪店關(guān)門,晝夜響著搶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吃虧看作當(dāng)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經(jīng)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dāng)我在小學(xué)畢了業(yè)的時候,親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學(xué)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yīng)當(dāng)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學(xué)。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xué)校&mdash;&mdash;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xué)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xué)的話。入學(xué),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dāng)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xué)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xué)之后,三姐結(jié)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yīng)當(dāng)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dāng)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mdash;&mdash;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墒?,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xué)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dāng)日孤獨(dú)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墒谴饶覆粫俸蚺沃伊?,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設(shè)下的軌道一直前進(jìn)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甘三歲,母親要我結(jié)了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廿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yuǎn)在異域。那天,據(jù)姐姐們后來告訴我,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zhàn)后,我由濟(jì)南逃出來。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jù)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guān)于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dá)。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xí)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豐子愷)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并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我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影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tài)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F(xiàn)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形液和定影液,把我的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shù)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dāng)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發(fā)椅子,三面有柔軟的厚壁,凌空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wěn)。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fàn)€,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村在椅子腳下,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里面的一只椅子,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fēng)從里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wèi)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墻門。墻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翻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wěn),不便利,不衛(wèi)生,不清靜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么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沖要。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里。母親為要兼顧內(nèi)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wěn)不安穩(wěn),便利不便利,衛(wèi)生不衛(wèi)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郁郁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nèi)外都?xì)w母親一個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shù)摹梆I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給我?guī)拙涿銊睢?/p>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shù)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nèi)外一切責(zé)任全部歸母親負(fù)擔(dān)。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yīng)酬。我從學(xué)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嚴(yán)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yīng)酬。當(dāng)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yuǎn)方求學(xué)。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誡我待人接物求學(xué)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guān)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xì)事。她給我準(zhǔn)備學(xué)費(fèi),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wǎng)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jìn)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xué)業(yè),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xué)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xùn),或責(zé)備。

        我廿二歲畢業(yè)后,赴遠(yuǎn)方服務(wù),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xiàn)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xùn)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發(fā)已由灰白漸漸轉(zhuǎn)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mdash;&mdash;眼睛里發(fā)了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yán)父兼慈母之職而訓(xùn)誨我撫養(yǎng)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xiàn)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蔽乙卜高@個毛病;我曾經(jīng)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xùn)誨。所以現(xiàn)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于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于她眼睛里的嚴(yán)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鄒韜奮)

        說起我的母親,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F(xiàn)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著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還大多數(shù)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只有三個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

        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dān)任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筆政的朱胡彬夏,在當(dāng)時算是有革 命 性的“前進(jìn)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胡”字上面加著一個“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后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著她們自己的獨(dú)立的地位,不是屬于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xué)“朱胡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嘗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著。

        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家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們叫她做“十四少奶”,后來我的父親做官,人們便叫做“太太”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jī)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里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只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里對于母親的零星追憶,只是這十一年里的前塵影事。

        我現(xiàn)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于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獨(dú)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里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jìn)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里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對我說了什么,現(xiàn)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把我負(fù)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里,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里除有不少成人談笑著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里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著“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jié)了婚,所以這大家族里看著這么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yǎng)我,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我由現(xiàn)在追想當(dāng)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松所見著的她的容態(tài),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dāng)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里許多婦女里面: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xiàn)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fù)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dāng)時的幼稚腦袋里當(dāng)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愛。

        后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補(bǔ)官。我當(dāng)時大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只有母親由娘家?guī)淼囊粋€青年女仆,名叫妹仔?!白龉佟彼坪豕趾寐?,但是當(dāng)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家里一貧如洗。

        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場”里“應(yīng)酬”去了,家里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里去領(lǐng)“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里面擁擠著領(lǐng)到竹簽,然后拿著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著粗布袋擠到里面去領(lǐng)米;母親在家里橫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親,當(dāng)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只詫異著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她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nèi)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媚媚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銷。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后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凄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涌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茨菢訜o緣無故地?fù)]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F(xiàn)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并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xiàn)在,有機(jī)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fā)蒙”,讀的是《三字經(jīng)》,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家里雖一貧如洗,情愿節(jié)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須四塊大洋(當(dāng)然供膳宿),雖則這四塊大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fèi)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里親自聽我背書,很嚴(yán)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zhuǎn)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dāng)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jīng)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

        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著。

        我心里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勉強(qiáng)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qiáng)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jìn)。由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于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fā)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dāng)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里望得見母親獨(dú)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zé)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準(zhǔn)許的(這至少是當(dāng)時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個借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著布鞋&mdash;&mdash;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只聽到滴搭的鐘聲,和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里的不安成分。當(dāng)時一肚子里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才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干什么!現(xiàn)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里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tài)。

        母親死的時候才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淚叫著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里,都葬送在沒有什么意義的事務(wù)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xiàn)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何正璜(王蒙)

        我的母親何正璜,在我眼中是一位和藹可親,受人尊敬的母親。從小到大,對我生活的關(guān)照和啟蒙、人生的教誨、藝術(shù)的認(rèn)知及接人待物的一些示范,都在她言傳身教中學(xué)到。我父親是一個純粹的學(xué)者,總是見他伏案疾書,把時間都傾注于自己對藝術(shù)研究的執(zhí)著上,也很少和家人溝通,所以在我的心中是位嚴(yán)肅的父親。我們家的生活,對外的調(diào)理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等事情,也都是母親做主。母親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父親也五十多歲了,在我眼里,他們沒有那種青春的氣息,而是嚴(yán)謹(jǐn)治學(xué)的狀態(tài)和蒼老的一種人生。

        記得才上小學(xué)時,一天中午,母親塞給我些飯票,并托付碑林的同事代管我,我問她干嘛去,她說要出差,我那時不懂事,一下子抱住母親的雙腿,說什么也不放手。母親急了,叫周圍的人趕快把我拖走,然后一股風(fēng)似地走了。那時的母親就是上班、學(xué)習(xí)、出差,永遠(yuǎn)忙著,很少見到她的身影。

        我從小生長在西安碑林博物館和西安美術(shù)學(xué)院。記得在我十二、三歲時的一天,正在家后院玩耍,母親拿給我一本書《東周列國志》,對我說:“你已經(jīng)不小了,該讀些深層次的書了。”這本書是繁體豎排本,母親要求我在三個月內(nèi)給她一個答卷,分三個步驟,第一個階段是可以用字典,把這本書先通讀一遍。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文言文的書,這本書象磚頭一樣厚。那時,我認(rèn)識的漢字大概在500&mdash;800字,但這本書里有許多字非常陌生,讀起來需要大量查字典;第二個階段,對于這本書,母親任意指一段,要求我能流暢的讀下去;第三個階段,要求我說出書的內(nèi)容梗概。讀完這本書后,我的收獲是巨大的。不僅陪養(yǎng)了我讀書的熱情和愛好,面對文言文雖然心里有些發(fā)怵,但是已經(jīng)不陌生和畏懼了。1966年初,還有一段和平的時光,母親又給我拿了幾本《聊齋志異》后來又接觸了《左傳》、《史記》、《資治通鑒》等典故,這對我學(xué)習(xí)書法頗有幫助?,F(xiàn)在想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母親讓我及早接觸了同齡人沒有接觸到的古典文學(xué),使我獲益終生。母親對我是有期待的,應(yīng)是個古典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的一種鏈接的融會者。記得在后來為紀(jì)念司馬遷我寫的詩里有兩句母親較為贊賞“韓城聲自司馬響,千年景仰司馬坡?!蔽以陉兡蠀⒓予F路三線建設(shè)時,給母親寫信中描述當(dāng)?shù)鼐吧羞@樣一句“大路小路沒入高高低低樹”母親都及時回信給予肯定和鼓勵。母親知道我喜歡寫字,給我拿了幾本字帖《華山碑》的原拓,《靈飛經(jīng)》小楷影印本,《漢&bull;曹全》的影印本,讓我臨摹。這些書帖,是我最初練習(xí)書法的基礎(chǔ),也是我最衷愛的碑帖。當(dāng)時練字沒有條件,只好用水在地上練,在報紙上練,母親就把辦公室的廢舊報紙拿來讓我練習(xí),現(xiàn)在想來母親就是我書法的啟蒙老師。

        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的一天,當(dāng)時我在外面玩耍,聽說家被抄了,趕快回到家,看到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幾個身穿紅衛(wèi)兵服裝年輕人,打著“造反派”的小旗子,沖著母親大喊大叫,母親就象一個囚徒,站在家門外,面無表情,臉色慘白。還有一個女紅衛(wèi)兵手里拿著一個亮閃閃的匕首,罵的都是文化革命最時興的粗話,母親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稍微把腳舒緩一下,馬上就遭到拳打腳踢。我看到這種情況,就沖過去要和他們拼,母親趕快把我攔住,狠狠地擰了一下我的耳朵,然后用眼睛瞪著我,示意不要有任何舉動,我只有聽母親的話,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批斗母親。就這樣他們還不肯善罷干休,又鉆出兩個男紅衛(wèi)兵沖過來準(zhǔn)備收拾我,母親趕緊轉(zhuǎn)過身護(hù)著我說,“你們沖我來吧,孩子小不懂事”。當(dāng)時夠抄家的條件也蠻有意思,不妨贅述:“人家問你這個街巷里,誰家有錢?有錢人是什么概念?他家的女人是穿過高跟鞋的,抹過紅嘴唇的,燙過頭發(fā)的,戴過戒指的,家里還有沙發(fā)的,甚至有學(xué)問的,這都是被抄家的理由。母親白天在單位要寫交代材料和隨時批斗游街,晚上回到家還得強(qiáng)忍著悲憤,照顧全家慘淡的生活,操心兒女們的安全。深夜還偷偷地幫著父親修改未完成的書稿,她百折不撓地在逆境中耕耘不輟。就這樣我們家和全國人民一樣悲傷地度過那段惡夢般的日子。

        我父母那一代人,讀的是洋文,吃的是洋面包。母親1914年出生在日本,大學(xué)畢業(yè)回國抗戰(zhàn)。1940年跟隨父親王子云參加了西北藝術(shù)文物考察團(tuán),一頭扎向祖國的大西北。首次以政府行為對西北文物進(jìn)行大規(guī)模的考察和研究。當(dāng)時西北的工作生活條件是何等的艱苦,考察團(tuán)一行10多人,只有母親一位女性,她不僅擔(dān)當(dāng)整個團(tuán)里的書記員,還負(fù)責(zé)全團(tuán)的后勤生活。他們不避艱辛,跋涉在荒郊野外,常常伏案于昏暗的煤油燈下,卻寫出一篇篇美妙動人的文章。正如中國美術(shù)理論家李松先生評論的“何正璜40年代初和王子云一起到陜西各地考察,自那時以來,留下很多文化散文,她寫得那么美,那么生動、那么親切、那么深入淺出,是美好的心靈和淵博的文史知識、深刻的人生閱歷相融匯的結(jié)晶”。那些具有歷史價值的學(xué)術(shù)論文和考古文獻(xiàn)就是在當(dāng)時完成的。母親在日記中發(fā)下要為“中國古代文化事業(yè)奉獻(xiàn)終身”的誓言。他們置身其中風(fēng)餐露宿樂此不疲,每到一地都會拿出畫架縱情于山水之間,用相機(jī)拍下一張張難忘的瞬間,為后人留下歷史的記載。真正做到了安貧守道。這個道 ,太曲折了&hellip;&hellip;。我記得哪個哲人有這么一句話:對藝術(shù)的熱愛瘋狂近乎達(dá)到對宗教的信仰。從這句話可以折射出他們那一代人給中華民族留下最寶貴的精神遺存,在他們身上和血液之中,流淌著一種使命,成就著一個過程。

        母親年輕的時候就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到后來“”期間,這些日記竟成了批斗她的“罪證”。母親對我說:“一輩子不要寫日記,不要留下文字性的東西,免的到時候惹來禍端”。那時的人已經(jīng)被整怕了。母親在1988年患有腸癌,手術(shù)后醒來用看報來轉(zhuǎn)移疼痛,用堅強(qiáng)的毅力與病痛抗?fàn)?,體現(xiàn)了對生命的渴望。她臨終前對我說:“媽這輩子沒留下什么東西,只有幾篇文章,代表著我曾經(jīng)存在的價值和全部人生的意義,如果能夠編纂成書該多好啊!起碼能讓親朋好友和一直關(guān)心我、欣賞我的朋友看到,這對我是最大的欣慰”。后來是李憲基先生最先將母親的一些文章發(fā)表在《藝術(shù)界》讓我們?nèi)曳浅8屑ぁ?004年,在母親辭世10年后,我們兒女為她老人家,整理出版了一本《何正璜考古游記》。2006年陜西歷史博物館編輯出版了《何正璜文集》。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母親一直關(guān)心著我的成長和事業(yè)的發(fā)展,她看到我在書法上凸顯悟性,在我并不知曉的情況下,運(yùn)用自己人緣好的關(guān)系,為我鋪平以后從事書法專業(yè)的道路。母親在一次開會時,結(jié)識了西安市人事局管招工的一位同志,拜托人家把我從安康三線分配回西安鐵路上工作。不管怎么說,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母親為我操碎了心。母親的偉大的愛讓我感到無比溫暖,讓我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能夠勇敢地面對。在1984年美術(shù)家畫廊落成,母親為了讓我實現(xiàn)自己對書法藝術(shù)的追求,把我調(diào)到了陜西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讓我所學(xué)專業(yè)對口,這是我人生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

        過去的老友對我說:“王蒙,以前你有些沉默寡言,后來發(fā)現(xiàn)你的為人處事竟是這么廣博?!蔽艺f:“主要是家庭得到解放,我的思想也從陰影中解脫出來。能走到今天真是孰不敢想啊!我現(xiàn)在總結(jié)自己,之所以具備綜合的知識。是和我的家庭有著密不可分的原因。對于我們兄弟姐妹來說,也有過陽光燦爛的日子,孩子們聚在一起,談?wù)搶W(xué)習(xí)的內(nèi)容,互相競猜、提問、解答。在爭辯不下時就請父母做出評判。知識分子家中那種關(guān)于對知識的渴求,知識寓教娛樂的生活化的過程,現(xiàn)在想起都有甘醇之味津津樂道。我最能體會到知識分子家庭,才能感受到有知識即是快樂的。可好景不長,陰霾籠罩著全家若干年。當(dāng)年父親的手稿在“”前已經(jīng)完成了,準(zhǔn)備付諸印刷,但后來在“”中造反派將他的手稿全部燒掉,幾十年的心血?dú)е痪姘?。撥亂反正后,父親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又重新鼓起生命的風(fēng)帆,以九十多歲高齡,用他顫抖的雙手,艱難地憑著記憶和擷取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資料,重新寫出了他的巨著《從長安到雅典&mdash;&mdash;中外美術(shù)考古游記》?!     ∵@本書應(yīng)該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也是他的遺作。

        同時,他還完成了《中國雕塑藝術(shù)史》,填補(bǔ)了中國美術(shù)史關(guān)于雕塑專業(yè)無史的空白。父親早年留學(xué)法國,學(xué)的是西畫專業(yè),后來游歷歐洲各國,感受到中國與歐洲在雕塑藝術(shù)觀上有很大的差異,他又上了雕塑專業(yè)。最后以雙學(xué)位畢業(yè)回國。他這幾個大部頭著作都傾注了母親極大的心血和全部的積蓄,用她細(xì)膩、清麗而優(yōu)美的文字,使那些枯燥的專業(yè)敘述,經(jīng)過潤色后,凝結(jié)成生動活潑、意趣橫生的語言文字,可讀性極強(qiáng)。

        我的父母有著很多共同語言、興趣愛好,她們倆都從事文化藝術(shù)專業(yè),視專業(yè)為事業(yè),視事業(yè)為生命。他們的結(jié)合無疑是最美麗的童話故事,相學(xué)相伴,榮辱與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回憶母親(冰心)

        沒有父母就沒有人類繁衍,思念父母的情懷好似如歌的行板,溫情的畫卷。父愛如山,母恩如海。愿你我他永遠(yuǎn)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夜還看見新月,今晨起來,卻又是濃陰的天!空山萬靜,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齋門,在窗前桌上,供上臘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頭默坐,細(xì)細(xì)地來憶念我的母親。

        今天是舊歷臘八,從前是我的母親憶念她的母親的日子,如今竟輪到我了。

        母親逝世,今天整整13年了,年年此日,我總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卻要憑著"冷"與"靜",來細(xì)細(xì)地憶念我至愛的母親。

        13年以來,母親的音容漸遠(yuǎn)漸淡,我是如同從最高峰上,緩步下山,但每一駐足回望,只覺得山勢愈巍峨,山容愈靜穆,我知道我離山愈遠(yuǎn),而這座山峰,愈會無限度的增高的。

        激蕩的悲懷,漸歸平靜,十幾年來涉世較深,閱人更眾,我深深地覺得我敬愛她,不只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實在因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體上的疾病,并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她一生好靜,而她常是她周圍一切歡笑與熱鬧的發(fā)動者。她不曾進(jìn)過私塾或?qū)W校,而她能欣賞舊文學(xué),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沒有過多余的財產(chǎn),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濟(jì)貧。她在家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獨(dú)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憐下,得每一個人的敬愛。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歡整齊精美,而精美中并不顯出驕奢。在家人衣著上,她喜歡素淡質(zhì)樸,而質(zhì)樸里并不顯出寒酸。她對子女婢仆,從沒有過疾言厲色,而一家人都翕然地敬重她的言詞。她一生在我們中間,真如父親所說的,是"清風(fēng)入座,明月當(dāng)頭",這是何等有修養(yǎng),能包容的偉大的人格呵!

        十幾年來,母親永恒的生活在我們的憶念之中。我們一家團(tuán)聚,或是三三兩兩地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剎那,雖然大家都不說出什么,但我們彼此曉得,在這一剎那的沉默中,我們都在痛憶著母親。

        我們在玩到好山水時想起她,讀到一本好書時想起她,聽到一番好談話時想起她,看到一個美好的人時,也想起她--假如母親尚在,和我們一同欣賞,不知她要發(fā)怎樣美妙的議論?要下怎樣精確的批評?我們不但在快樂的時候想起她,在憂患的時候更想起她,我們愛惜她的身體,抗戰(zhàn)以來的逃難,逃警報,我們都想假如母親仍在,她脆弱的身軀,決受不了這樣的奔波與驚恐,反因著她的早逝,而感謝上天。但我們也想到,假如母親尚在,不知她要怎樣熱烈,怎樣興奮,要給我們以多大的鼓勵與慰安--但這一切,現(xiàn)在都談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親是最用精神來慰勵我的一個人,十幾年"教師","主婦","母親"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勵別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煩躁,頹喪的時候,心靈上就會感到無邊的迷惘與空虛!我想:假如母親尚在,縱使我不發(fā)一言,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閉目寧神在她輕輕地摩撫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與溫暖,我就能再有勇氣,再有精神去應(yīng)付一切,但是:13年來這種空虛,竟無法填滿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呵!

        一朵梅花,無聲地落在桌上。香盡,茶涼!炭火也燒成了灰,我只覺得心頭起栗,站起來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來霧更大了!

        霧點凝聚在松枝上。千百棵松樹,千萬條的松針尖上,挑著千萬顆晶瑩的淚珠&hellip;&hellip;

        恕我不往下寫吧,--有母親的小朋友,愿你永遠(yuǎn)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沒有母親的小朋友,愿你母親的美華永遠(yuǎn)生活在你的人格里!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永恒的母親(三毛 )

        我的母親在19歲高中畢業(yè)那年,經(jīng)過相親,認(rèn)識了我的父親.母親20歲的時候,她放棄進(jìn)入大學(xué)的機(jī)會,下嫁父親,成為一個婦人.

        童年時代,很少看見母親有過什么表情,她的臉色一向安詳,在那安詳?shù)谋澈?總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

        等我上了大學(xué)的時候,對于母親的存在以及價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評價.記得放學(xué)回家來,看見總是在廚房里的母親,突然脫口問道:"媽媽,你讀過尼采沒有?"母親說沒有.又問:"那叔本華、康德和薩特呢?還有.....這些哲人難道你都不曉得 ?"母親還是說不曉得.我呆望著她轉(zhuǎn)身而去的身影,一時感慨不已,覺得母親居然是這么一個沒有學(xué)問的人.我有些發(fā)怒,向她喊:"那你去讀呀!"這句喊叫,被母親丟向油鍋內(nèi)的炒菜聲擋掉了,我回到房間去讀書,卻聽見母親在叫:"吃飯了!今天都是你喜歡的菜."

        以前母親除了東南亞之外,沒有去過其他的國家.8年前,當(dāng)父親和母親排除萬難,飛到歐洲探望荷西和我時,是我的不孝,給了母親一場碎心的旅行.荷西的意外死亡,使得父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更有諷刺意味的是,母女分別了十三年的那個中秋節(jié),我們卻正在埋葬一個親愛的家人。這萬萬不是存心傷害父母的行為,卻使我今生今世一想起那父母的頭發(fā),就要淚濕滿襟.

        母親的腿上,好似綁著一條無形的帶子,那一條帶子的長度,只夠她在廚房和家中走來走去.大門雖沒有上鎖,她心里的愛,卻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鎖了一輩子.

        我一直在懷疑,母親總認(rèn)為她愛父親的深度勝于父親愛她的程度.

        還是9年前吧,小兄的終身大事終于在一場喜宴里完成了.那一天,當(dāng)全場安靜下來的時候,父親開始致詞.父親要說什么話,母親事先并不知道,他娓娓動聽地說了一番話.最后,他話鋒一轉(zhuǎn)道:"我同時要深深感謝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得到這四個誠誠懇懇、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暮⒆?如果不是她,我不能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當(dāng)父親說到這里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站在眾人面前,任憑淚水奔流.我相信,母親一生的辛勞和付出,得到了全部的回收和喜極而泣的感觸.

        這幾天,每當(dāng)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趕回家去晚餐時,總是呆望著母親那拿了一輩子鍋鏟的手發(fā)呆,就是這雙手,把我們這個家管了起來.就是那條腰圍,沒有缺過我們一頓飯菜.就是這一個看上去年華漸逝的婦人,將她的一生一世,毫無怨言,更不求任何回報地交給了父親和我們這些孩子.

        回想到一生對于母親的愧疚和愛,回想到當(dāng)年讀大學(xué)時看不起母親不懂哲學(xué)書籍的罪過,我恨不能就此在她的面前,向她請求寬恕.今生唯一的孝順,好似只有在努力加餐這件事上來討的母親的快樂.

        想對母親說: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她;真正走過那么長路的人,是她;真正經(jīng)歷過那么多滄桑的,全然用行為解釋了愛的人,也是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母親所賦予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沒有一本哲學(xué)書籍比她更周全了.

        母親啊母親,在你女兒的心里,你是源,是愛,是永恒.

        你也是我們終生追尋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嚴(yán)陣)

        平時做夢總是零零亂亂的,模模糊糊的,移居北京的第一個晚上,當(dāng)我第一次睡在裝修一新的新居的臥室里,我卻做了一個令我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的非常非常清晰的夢。

        那個夢是這樣的:我的母親身上還穿著那件被水洗得淡淡的長及腰膝的藍(lán)色布衫,我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她身上的那件布衫。因為在我小時候,我常常用手牽著她那寬寬的衣襟,到南園的菜地里去摘垂在高粱秸架子上的豆角,和藏在田壟黃花下的一種白顏色的菜瓜。

        母親去世已經(jīng)五十多年了,關(guān)于母親的夢已經(jīng)越來越少,只是偶爾,再濡隱江南無數(shù)樓臺的清明的迷蒙煙雨中,我會驀然想到遠(yuǎn)在北國的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小的山村前,母親站在井邊,望著逶迤遠(yuǎn)去的古道,舉起一只手,默默地送我遠(yuǎn)去的情景。那件急劇抖動的北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的布衫,和母親那只一直舉著的手,是母親留在我記憶里的最后的印象。

        在那些輾轉(zhuǎn)奔波的日子里,不管是大雁驚飛,霜葉層染,還是雷雨橫空,雪壓莽原,我面前總會常常出現(xiàn)母親在風(fēng)中抖動的布衫和那一只一直默默舉著的手。我后來逐漸覺得,那只舉著的手上,有一雙母親永遠(yuǎn)矚望著我的背影的眼睛,那眼神一直投射到我踏過滄桑歲月每一個深深的腳印中間。

        戰(zhàn)爭。茅店雞鳴。秋水蘆花。不斷地行軍和宿營。歲月像一棵生出無數(shù)葉子的樹,也像一顆落去無數(shù)葉子的樹。在那些時候,我?guī)缀鯖]有想過,我的母親在濃濃的硝煙和一望無際的一直伸向天邊的波濤般的山巒面前,我從未想過,哪條路可以通向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小村子,可以通向舉著一只手一只凝望著我的母親的身邊。

        可是一切都不像人們想象得那么漫長,雷聲遠(yuǎn)去,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站在軍用卡車上,透過茫茫夜色,看到的是青島那座海濱城市的淡淡的藍(lán)藍(lán)的黎明。

        當(dāng)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某座樓房內(nèi)就寢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了海那輕輕的柔柔的而卻又沉沉的聲音。那聲音縈繞在我的耳邊,整夜整夜,都和我的夢浸潤在一起,它仿佛那雙眼睛,它仿佛那只手。于是我清楚地感到,此時此刻,在我身邊撫慰我入睡的,并非那遙遠(yuǎn)的濤音,而是我的久已音信杳無的母親。而是她那只有我才能感覺到的那種緩緩的包容著無限深情的呼吸。

        那時我剛剛能記事的時候所能記得的第一件事:屋子里孤燈昏黃。燈光在屋子的四角留下許多暗影。糊著窗紙的木格外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和幾聲荒村的雞鳴。當(dāng)我在朦朧中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就坐在我的面前,她望著我,一串淚珠從她的眼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那些透過昏黃的燈光滴落在我面頰上的淚珠,幾十年來,一直和母親燈光下的身影一起,留在我的心底。

        后來人們告訴我,那時候,我生病發(fā)燒,高燒一直不退,天黑的時候,無望的人們已經(jīng)把昏厥不行的我捆進(jìn)谷草,準(zhǔn)備扔到門外,是母親又從人們的手里把我搶了回來。于是,她整夜整夜地坐在我身邊,知道我終于又睜開了眼睛&hellip; &hellip;

        我的母親從來沒說她如何如何愛我,但當(dāng)秋風(fēng)剛起,門外場院邊那棵高大的白楊樹的葉子開始發(fā)黃的時候,她就坐在門邊,一針一線地縫我過冬的棉衣。而當(dāng)春風(fēng)拂動,燕子歸來的梨花細(xì)雨中,她又總是早早地把做好的面點和煮熟的雞蛋,凡在柳條編的小籃子里,掛在我睡覺的那鋪土炕的一角。&hellip; &hellip;

        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疲憊地入睡,可是那忽近忽遠(yuǎn)的濤聲,卻使我難以成眠。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一封寫好的信投寄出去。幾天以后,我便接到我的叔叔從我的那個小山村寄來的回信。他在信上告訴我,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

        母親不在了,我便沒有勇氣再回我那個小山村去,再回那個遠(yuǎn)遠(yuǎn)的便以后院的那棵老棗樹和后屋那半邊白色的石灰墻映入我眼簾的那個老屋去。只是后來,好多年后的后來,人們才有機(jī)會告訴我:雖然母親生了六個子女,可是在她去世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子女在她身邊。當(dāng)時在她身邊守著她的,只有家里的那個一直用來盛湯提水的陶泥瓦罐。人們告訴我:母親生命垂危的那些日子,既不向別人求助,也從不流一滴眼淚。有人當(dāng)時問她:你那么多子女,你想哪個?我那個都不想。這就是母親的回答。人們還告訴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望著村前那條通向遠(yuǎn)方的土路。她的子女們都是踏著這條土路離她而去的。

        有時好多年過去了,母親的印象已逐漸淡漠??墒蔷鸵凭颖本┑牡谝惶焱砩?,母親卻又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我夢醒之后依然清晰地記得,她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藍(lán)布上衣,站在一間已經(jīng)被煙熏黑梁上垂下許多蜘蛛網(wǎng)的快要倒塌的茅屋里。那間屋子有點像我家舊居的北屋,但又不是。母親平時總是不多說話的,她就是真的餓了,別人問她餓不餓時,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餓。而當(dāng)她真的感覺到冷,別人問她冷不冷時,她也會回答:我不冷。可是,這次母親出現(xiàn)在我夢中時,她卻對我說:我好冷啊!

        后來,我把這夢告訴了在老家工作的侄子,他知道之后,很快便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請民間的紙匠扎了一些豪華的住房,連同香燭,帶到我母親的墳地上燒了。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母親的廚房(張潔)

        最后,日子還是得一日三餐地過下去,便只好走進(jìn)母親的廚房,雖然母親1987年就從廚房退役,但她在世和剛剛走開的日子里,我總覺得廚房還是母親的,每一家的廚房,只要有母親還在,就一定是母親的。

        我站在廚房里,為從老廚房帶過來的一刀、一鏟、一瓢、一碗,一筷、一勺傷情。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母親用過的。

        也為母親沒能見到這新廚房,和新廚房里的每一樣新東西而嘴里發(fā)苦,心里發(fā)灰。

        為新廚房置辦這四個火眼帶烤箱的四個火眼爐子的時候,母親還健在,我曾夸下??冢骸皨專仍蹅儼徇M(jìn)新家,我給您烤蛋糕,烤雞吃?!?/p>

        看看廚房的地面,也是怕母親上了年紀(jì)腿腳不便,鋪了防滑的釉磚??墒牵赣H根本就沒能走進(jìn)這個新家。

        事到如今,這一切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分到這套房子以后,我沒帶母親來看過??傁胙b修好了,搬完家,布置好了再讓她進(jìn)來,給她一個驚喜。后來她住進(jìn)了醫(yī)院,又想她出院的時候,把她從醫(yī)院直接接到新家。

        可是我讓那家裝修公司給坑了。

        我對當(dāng)前社會的認(rèn)識實在太浮淺了,想不到他們騙人會騙到這種地步。

        因為一輩子都怕欠著人家落個坑蒙拐騙的惡象,雖然他們開價很高,我還是將所有的抽屜搜刮一凈,毫無保留地如數(shù)交付。

        半個多月以后,母親就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哪里還顧得上守著這伙只想賺錢不講良心的商人?他們趁我無暇顧及之時,干脆接了別人的活,把我的活撂在那里不干不算,還把我的房子當(dāng)成了他們的加工廠和倉庫。在我的房子里給別的用戶加工訂貨,整整四個月,叮叮咣咣,吵得四鄰不安,把一套好端端的房子弄得像是遭了地震。

        四個月,在深圳就是一棟樓也蓋起來了,不明底細(xì)的人可能還以為我在房子里又套蓋了一座宮殿。

        這樣,我原來的房子就無法騰出,等著搬進(jìn)的同志幾次三番地催促。我那時真是屋漏又遭連陰雨,只好先把一部分東西寄存在朋友家,剩下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新家最小的一間屋子,那間屋子滿得像填充很好的防震包裝箱。

        可是直到母親出院的時候,這房子還不能進(jìn)人。我只好先把她接到先生的家里。

        所以母親是在先生家里過世的。

        誰讓我老是相信裝修公司的鬼話,以為不久就能搬進(jìn)新家,手上只留了幾件日常換洗的衣服,誰又料到手術(shù)非常成功的母親會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時候,連一套像樣的衣服也沒能穿上,更不要說是她最喜歡的那套。

        本來就毫無辦事能力的我,一時間不但要倉促上陣,操辦母親的后事;更主要的是我無法離開母親一步,我和母親今生今世的緣分,也只剩下這最后的幾個小時了。

        而且我也不可能在這幾個小時里,從那個填充很好的防震包裝箱里找出母親的衣服。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鑰匙在裝修公司的手里,我上哪兒去找他們?在早上六七點鐘的時候,通常他們要在九點多鐘才開始工作。

        火葬場的人十點鐘就要來了。

        如果是自己的家,母親在家里多停一兩天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母親一生都自尊自愛,絕不愿,也不曾給人(包括給我)添亂,惹人生煩,不但自己這樣,也這樣教育我和孩子。

        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那么容易,要不是一位很會辦事的同志的努力,還不知道火葬場什么時候來接母親。

        從不愿意忍痛的我,清清明明地忍了痛,那一會兒,活到五十四歲也長不大的我,一下子就長大了。

        當(dāng)然,張家的女人從來不大在意這些外面的事情,這些事遠(yuǎn)不如別的事讓我覺得有負(fù)于把我養(yǎng)育成人的母親,比如,我這一輩子讓她傷了多少心?

        廚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對我說:現(xiàn)在,終于到了你單獨(dú)來對付日子的時候了。

        我覺得無從下手。

        翻出母親的菜譜,每一頁都像被油熗過的蔥花,四邊焦黃,我從那上面,仍然能嗅到母親調(diào)出的油、鹽、醬、醋,人生百味。

        也想起母親穿著用我那件勞動布舊大衣改制的&lsquo;又長又大&rsquo;取其堅牢久遠(yuǎn)的圍裙,戴著老花鏡,伏身在廚房的碗柜上看菜譜的情景。

        這副花鏡,真還有一段故事。

        記得母親的“關(guān)系”還沒從她退休的鄭州第八鐵路小學(xué)轉(zhuǎn)到北京來的時候,她必須經(jīng)常到新街口郵局領(lǐng)取每月的退休工資;或給原單位寄信,請求幫助辦理落戶北京所需要的其實毫無必要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或是郵寄同樣毫無必要的,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那些手續(xù),辦起來就像通俗小說那樣的節(jié)外生枝,于是這樣的信件就只好日以繼月地往來下去。

        那次,母親又到新街口郵局寄這些玩藝兒,回家以后,她發(fā)現(xiàn)花鏡丟了!便馬上返回新街口郵局,而且不惜犧牲地花五分錢坐了公共汽車。

        平時她去新街口,都是以步代車,就是購物回來,也是背著、抱著,走一走、歇一歇,舍不得花五分錢坐一回公共汽車。

        可以想見母親找得多么仔細(xì),大概就差沒有把新街口郵局刮下一層皮了,她茫然地對著突然變得非常之大的新街口郵局,弄不懂為什么找不到她的眼鏡了。

        用母親的話說,我們那時可謂窮得叮當(dāng)亂響,更何況配眼鏡時,我堅持要最好的鏡片,別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眼睛對人是非常重要的器官,1966年那個時候,那副13塊多錢的鏡片,可以說是花鏡片里最好的片子了,誰知25年以后,母親還是面臨失明,人體各系統(tǒng)的功能全部衰竭,卒中而去,或是以她80歲的高齡上手術(shù)臺的抉擇。

        回家以后,她失魂落魄地對我說到丟了眼鏡的事,丟了這樣貴的眼鏡,母親可不覺得就像犯了萬死大罪。

        很長一段時間,就在又花了十幾塊錢配了一副花鏡以后,母親還不死心地到新街口郵局探問,有沒有人揀到一副花鏡?

        沒有!

        花鏡不像近視鏡,特別是母親的花鏡,那時的度數(shù)還不很深,又僅僅是花而已,大多數(shù)老人都可通用,盡管那時已經(jīng)大力開展了學(xué)雷鋒的運(yùn)動,只怪母親的運(yùn)氣不佳,始終沒有碰上一個活雷鋒。

        她僅僅是找那副眼鏡么?

        每每想起生活給母親的這些折磨,我就仇恨這個生活。

        后配的這副眼鏡,一直用到她的眼睛用什么眼鏡都不行了的時候,再到眼鏡店去配眼鏡,根本就測不出度數(shù)了,我央求驗光的人,好歹給算個度數(shù)。勉強(qiáng)配了一副,是純粹的擺設(shè)了。

        這個擺設(shè),已經(jīng)帶給她最愛的人,作為最后的紀(jì)念了,而她前前后后,為之苦惱了許久的這副后配的眼鏡,連同它破敗的盒子,我將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時候,那不但是母親的念物,也是我們那個時期的生活的念物。

        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勾,就像給學(xué)生判作業(yè)打的對勾。

        那些鉛筆畫的勾子,下筆處滑出一個起伏,又瀟灑地?fù)P起它們的長尾,直揮東北,帶著當(dāng)了一輩子教員的母親的自如。

        那些鋼筆畫的勾子,像是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穩(wěn)的筆尖,小心地、拘謹(jǐn)?shù)?、生怕打攪了誰地縮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個個都是母親這一輩子的注腳,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抹滅不了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用鉛筆畫的勾子和用鋼筆畫的勾子會有這樣的不同。

        那些畫著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軟溜肉片、粉皮涼拌白肉、炒豬肝、西紅柿黃燜牛肉。魚蝦類的菜譜里,檔次最高的也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不是煎蒸帶魚,就是香肥帶魚。至于蝦、蟹、鱉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們早就堅決、果斷地切斷了腦子里的這部分線路。

        主食方面有半焦果子、薄脆、油條、糖餅、脆麻花、油餅、糖包、芙蓉麻花、芝麻麻花、江豆干、炸荷包蛋、油酥火燒、鍋餅、炒餅、荷葉餅、大餅加油、家常餅加油、盤絲餅、清油餅、家常餅、蔥花餅、棗糕、糕坨、白糕、粽子、豆包、咸蒸餅、棗蒸餅、花卷、銀絲卷、佛手、綠豆米粥(請讀者原諒,允許我還了這份愿,把母親畫過勾的都寫上吧)。

        不過我們家從切幾片白菜幫子用鹽腌腌就是一道菜,到照著菜譜做菜,已經(jīng)是鳥槍換炮了。

        其實,像西紅柿黃燜牛肉、蔥花餅、家常餅、炒餅、花卷、綠豆米粥、炸荷豆蛋,母親早已爐火純青,其他各項,沒有一樣付諸實踐。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著勾、本打算給我們做,而又不知道為什么終于沒有做過的菜目,這樣想過來,那樣想過去,恐怕還會不停地想下去。

        我終究沒能照著母親的菜譜做出一份菜來。

        一般是對付著過日子,面包、方便面、速凍餃子、餛飩之類的半成品也很方便,再就是期待著到什么地方蹭一頓,換換口味,吃回來又可以對付幾天。

        有時也到菜市場上去,東看看、西瞅瞅地?zé)o從下手,便提溜著一點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回家了,回到家來,面對著那點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黃瓜地“老三篇”。

        今年春天,在菜市場上看到豌豆,也許是改良之后的品種,顆粒很滿也很大,想起去年春季,母親還給我們剝豌豆呢,我常常買豌豆,一是我們愛吃,也是為了給母親找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干。

        母親是很寂寞的。

        她的一生都很寂寞。

        女兒在6月29日的信中還寫到:

        “&hellip;&hellip;我有時夢見姥姥,都是非常安詳?shù)?,過得很平安的日子,覺得十分安慰,雖然醒了以后會難過,必定比做惡夢要讓人感到安慰得多。我也常常后悔,沒能同姥姥多在一起,我在家時,也總是跑來跑去,誰想到會有這一天呢?她這一輩子真正地是寂寞極了!而且是一種無私的寂寞,從來沒有報怨過我們沒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她坐在窗前伸著頭向外張望的情景,盼你回來,盼你回來,要不就是看大院里的人來人往,讓我多傷心??墒钱?dāng)時這情景看在眼里,卻從來沒往心里去,倒是現(xiàn)在記得越發(fā)清楚。不說了,又要讓你傷心了&hellip;&hellip;”

        也曾有計劃讓母親織織毛線,家里有不少用不著的毛線,可也只是說說,到了也沒能把毛線拿給她。

        便盡量回憶母親在廚房里的勞作。

        漸漸地,有一耳朵沒一耳朵聽到的有關(guān)廚房里的話,一一再現(xiàn)出來。

        冬天又來了,大白菜上市了,想起母親還能勞作的年頭,到了買儲存菜的時節(jié),就買青口菜,她的經(jīng)驗是青口菜開鍋就爛,還略帶甜味。

        做米飯也是照著母親的辦法,手平鋪在米上,水要漫過手面,或指尖觸著米,水深至第一個指節(jié),水量就算合適,但是好米和機(jī)米又有所不同,機(jī)米吃水更多。

        漸漸地,除了能上臺面的菜,一般的炒菜也能湊合著做了,我得到了先生的表揚(yáng):“你的菜越做越好了?!敝皇?,母親卻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親做的“張老太太烙餅”了。

        我敢說,母親的烙餅,飯館都趕不上,她在世的時候我們老說,應(yīng)該開一家“張老太太餅店”,以發(fā)揚(yáng)光大母親的技藝,每當(dāng)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好事臨門也還是愁眉苦臉的母親,臉上便難得地放了光,就連她臉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許多,對她來說,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們的快樂,乃至一時的高興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都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

        還有母親做的炸醬面。

        人會說,不就是烙餅、炸醬面嗎?倒不因為那是自己母親的手藝,不知母親用的什么決竅,她烙的餅、炸的醬就是別具一格。也不是沒有吃過烹調(diào)高手的烙餅和炸醬面,可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個味兒。

        心里明知,往日吃母親的烙餅、炸醬面的歡樂,是跟著母親永遠(yuǎn)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餅和炸醬面,就忍不住地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烙餅、炸醬面。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母親的手(莊因)

        在異鄉(xiāng)做夢,幾乎夢夢是真。去秋匆匆返臺,回來后,景物在夢中便依稀了,故交,新友、親戚們也相繼漸隱,獨(dú)留下母親一人,硬大盤固,偉為泰山,將夢境充沛了。

        那夜,我夢見母親。母親立于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煙、遠(yuǎn)山和大江,仰望與原野同樣遼闊的天極。碧海青空中,有一只風(fēng)箏如鯨,載浮載沉。母親手中緊握住那線繞于,線繞子纏繞的是她白發(fā)絲絲啊。頃刻,大風(fēng)起兮,炊煙散逝,落日沒地,古道隱跡,遠(yuǎn)山墜入蒼茫,而江聲也淹過了母親的話語&hellip;&hellip;母親的形象漸退了;我的視線焦定在她那&mdash;&mdash;雙手,那一雙巨手,竟蓋住了我淚眼所能見的一切。那手,是我走入這世界之門;那十指,是不周之山頂處的燭火,使我的世界無需太陽的光與熱。

        母親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強(qiáng)烈印象中,是對我施以懲罰的手。孩童挨大人罵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親打的片段來;連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沒有了雖如此,母親的懲戒更甚于打,她有揪擰的獨(dú)門絕招。我說絕招,是她揪擰同時進(jìn)行&mdash;&mdash;揪起而痛擰之。揪或擰,許是中國母親對男孩子們慣用的戒法,除了后娘對“嫡出”的“小賤人”尚有“無可奉告”的狠毒家法外,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龍的心理壓力驅(qū)使下,總會情急而出此的。

        我的母親也正如天底下數(shù)億個母親一樣,對我是“愛之深,責(zé)之切”的。特別是小時候,國有難,民遭劫,背井離鄉(xiāng),使得母親對她孩子們律之更嚴(yán),愛之益切,責(zé)之越苛。母親之對我,雖未若岳母之對武穆,但是,在大敵當(dāng)前的大動亂時代,大勇大義之前,使母親與任何一位大后方逃難的中國母親一樣,對子女們的情與愛,可向上彰鑒千秋日月。在貴州安順,有一年,家中來了遠(yuǎn)客,母親多備了數(shù)樣菜,這對孩子們來說,可是千載難逢“打牙祭”的大好機(jī)會了。我因貪嘴,較往常多盛了半碗飯,可是,扒了兩口,卻說什么也吃不下了。隔了桌子,我瑟縮地睇著母親。她的臉色平靜而肅然,朝我說:“吃完,不許剩下?!蔽覔u頭示意,母親的臉色轉(zhuǎn)成失望懊忿,但仍只淡淡地說:“那么就下去吧,把筷子和碗擺好。”在大人終席前,我不時偷望著母親,她的臉色一直不展。也不言笑。到了夜里,客人辭去,母親控制不了久壓的情緒,一把拽我過去,沒頭臉地按我在床上,反丁兩臂,上下全身揪擰,而且不住說:“為什么明明吃不下了還盛?有得飽吃多么不易,你知道街上還有要飯的孩子嗎?”揪擰止后,我看見母親別過頭去,坐在床沿氣結(jié)飲泣。從此以后,我的飯碗內(nèi)沒有再剩過飯。

        當(dāng)然,母親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貼細(xì)膩的一面。那時,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褲襪都由母親來洗。一個大木盆,倒進(jìn)一壺?zé)崴?,再放人大約三洗臉盆的冷水,一塊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塊重堿黃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mdash;F翻搓起來了。安順當(dāng)時尚無自來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來用,無井的便需買水。終日市上沿街都有擔(dān)了兩木桶水(水面覆以荷葉)的賣水的人。我們就屬于要買水的異鄉(xiāng)客。寒凍日子,母親在檐下廊前洗衣,她總是漲紅了臉,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的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紙窗內(nèi)窺望,每洗之前,母親總將無名指上那枚結(jié)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掛妥在廊下時,她的手指已泡凍得紅腫了。待我們長大后,才知道母親在婚后數(shù)年里,曾過著頗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三弟,每人都有奶娘帶領(lǐng)??墒?,母親那雙纖纖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禮,歷經(jīng)風(fēng)霜,竟脫胎換骨,變得厚實而剛強(qiáng),足以應(yīng)付任何苦難了。

        也同樣是那雙結(jié)滿厚硬的繭手,在微弱昏黃的油盞燈下,毫不放松地,督導(dǎo)著我們兄弟的課業(yè)。粗糙易破的草紙書,一本本,一頁頁,在她指間如日歷般翻過去。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終因功課太差而留級了。我記得把成績單交給母親時,沒有勇氣看她的臉,低下頭看見母親拿著那張“歷史實錄”的手,顫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其厲害??墒?,出乎意外地,那雙手,卻輕輕覆壓在我頭上,我聽見母親平和地說:“沒關(guān)系,明年多用點功就好了。”我記不得究竟站著多久,但我永遠(yuǎn)記得那雙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冬夜,爐火漸盡,屋內(nèi)的空氣更其蕭寒,待我們上床入睡后,母親坐在火旁,借著昏燈,開始為我們衣襪縫補(bǔ)。有時她用錐子錐穿厚厚的布鞋底,再將麻繩穿過針孔,一針一針的勒緊,那痛苦的承受,大概就是待新鞋制好,穿在我們腳上時,所換得的欣快的透支罷!

        然則,就在那樣的歲月中,母親仍不乏經(jīng)常興致高漲的時候。每到此際,她會主動地取出自北平帶出來的那管玉屏蕭和一枝笛子,吹奏一曲,母親常吹的曲子有“刺虎”、“林沖夜奔”、“游園驚夢”和“春江花月夜”。那雙手,如此輕盈跳躍在每個音階上,卻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才情的了。

        去夏返臺時,注意到母親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紋,也微有顫抖,那枚結(jié)婚戒指竟顯得稍許松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只留下母親和我,我去廚房沏了茶,倒一杯奉給她。當(dāng)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時,第一次那樣貼近看清了那雙手,我卻不敢輕易去觸撫。霎時間那雙手變得碩大無比,大得使我為將于三日后離臺遠(yuǎn)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母親的手,從未涂過蔻丹,也未加過任何化妝晶的潤飾。唯其如此,那是一雙至大完美的手。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母親(徐懋庸)

        母親去世,已滿一個月了。

        近日想起,悲哀已像一塊冷卻的鐵,雖然還壓在心頭,但失去灼痛的熱度了。因此,能夠沉重地、但冷靜地想想她的命運(yùn)。

        小的孩子們沒有見過祖母,要知道祖母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要知道的,主要是音容笑貌。但關(guān)于音容笑貌,我無法加以描寫。遺憾的是,母親并沒有留下一張照相。但照相怎么能夠傳達(dá)母親的形象呢?我的母親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她的從二十六到四十六歲的二十年間的形容,對我是極具體的,但又極抽象。有誰注意過自己的母親的美觀的呢!對于兒女,母親就只是母親,只覺得她的崇高,只關(guān)心她的臉龐的消瘦或豐腴、愁苦或愉快的變化。

        孩子們問我怎樣愛母親的,我也說不出。對于母親,是不像對于別人,可以愛可以不愛的,對于母親的愛,不會依什么情況為轉(zhuǎn)移而有所增減的。在無論什么情況下,母親總是母親。

        我能夠說的,只有母親的痛苦。

        生在貧家,嫁在貧家,物質(zhì)生活的辛苦,是不必說了。精神上,從也被貧困刺激得性情粗暴的丈夫,是沒有得到安慰的。至于兒女,夭亡的夭亡了,離散的離散了。在十二、三年的戰(zhàn)爭期間,千難萬難地養(yǎng)大了一個孫女,是她膝下唯一的承歡的人。但是,解放以后,先是我派了人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孫女帶走;這沒有成,卻反而突然被死神帶走了&hellip;&hellip;

        解放以后,她的桑榆晚景,本來也不算壞。知道我沒有在戰(zhàn)爭中死掉,還給她添了一大群的孫兒,這“福氣”,就不小;我寄的錢,也夠她和我的父親溫飽地度日的;經(jīng)過改革的社會,對她也尊重起來了&hellip;&hellip;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然而,她是不滿足的,非常痛苦的,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她晚年的痛苦,是我所給她的。

        我是她唯一可以指靠的兒子。指靠也算指靠到了,我供給了她的生活費(fèi)用。但她所指望的,只是這么?她還有別的要求的。但是我,解放以后,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孫兒一大群,對她也不過是想象中的存在?!案狻辈恍。墒翘摰?。二十多年不見,她該有多少話想同我說說啊,但是,一直沒有得到機(jī)會。&hellip;&hellip;我要把她們接出來,她不愿意,說是過不來異鄉(xiāng)的生活。她也知道同我們沒有多的話可講,而在家鄉(xiāng),可以同別的老太太們念念八仙佛(八個人一桌共同念佛),講講家常,熱鬧些。她叫我回去看看,我總是說,要去的,但終于沒有去。我為什么不回去,原因很多,對她,卻總是說工作忙。在她,以為我在欺騙,是不會的,但她總覺得莫名其妙。對我這個兒子,她養(yǎng)到我十二、三歲以后,就開始莫名其妙了,一直到最后還是莫名其妙。這情形,在做母親的,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所以,在瞑目以前的一年中,已經(jīng)神經(jīng)錯亂了!

        但是,據(jù)家信說,她在彌留之際,卻極清醒地說了極達(dá)觀的話,一句也沒有責(zé)怪我。這是處于偉大的母愛的原諒,但也是處于偉大的母愛的堅忍!

        我不但使他莫名其妙,而且使她對我有一種自卑感,這是我懺悔不盡的地方。

        母親賦予我生命。但這個生命,是在窮困的家庭和黑暗的社會中長大起來的,它像什么一株野生植物,營養(yǎng)的不足,使它畸形地發(fā)展,它沒有色和香與周圍的百卉竟艷,它只長出刺來保護(hù)自--往往在它自身和它所植根的土地受到侵犯的時候,它的刺就緊張起來了。

        因此,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怪僻的性格,這性格使得我連對于父母,也很少說話。父親對這,是一味的責(zé)罵,母親卻只是用了茫然的眼光看我。她看我總是在讀書,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用著功,以為我一定有道理,而這些道理是她所不能懂的。所以,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她對我絕不表示意見,只以整個母親的心,不得要領(lǐng)地探測著,無能為力的保護(hù)著我!

        例如,十四歲的時候,我鬧起戀愛來了。我的家鄉(xiāng),是同族聚居的,我所愛的是本宗的姑娘。這是非法的,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母親知道了這事,有一天,背著人問我:“人家在說你,你同&times;&times;姑娘相好呢?&hellip;&hellip;有這事么?&hellip;&hellip;”

        我沒有做聲。母親等了好一會,嘆了一口氣,走開了。

        一九二六年,鬧大革命,我也追隨了。第二年四月,國民黨清黨,在我們縣里,要鋪捉八個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逃到了上海,混進(jìn)了個學(xué)校里半工半讀地過日子。過了兩年,案子冷下去了,我曾偷偷地回家去了一次。母親見了我,細(xì)細(xì)地把當(dāng)時警察去抓人、搜查的情況敘述了一番。她說:“那時候,驚嚇是不小的,我急得病了一場,不知道你在外面怎么樣了。后來接到你的信,說是到了上海,才放了心。他們,那時盡要搜你的書,把一間破屋搜遍的。好在我先得了風(fēng)聲,藏過了,如今還在呢!&hellip;&hellip;”說著后面的一句話的時候,她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接著,她問了一句:“你如今還在做那種事么?&hellip;&hellip;”我沒有回答。我那時并沒有做“那種事”,但是我不愿意講“我不做了”,她其實不大明白我究竟做的是什么事。等了好一會,母親只說了一句:“以后要多多留心!”走開了。

        一九三七年,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現(xiàn)了。因為叔父去世,我?guī)Я似藓蛢号丶胰ァ?吹搅讼眿D和兒孫,母親是幸福極了,天天用我?guī)サ腻X請我們吃好的,我再三叫她省儉些,總不聽。有一天,鄰人對我說,母親去向人家借錢。我問她,她說:“有這回事的。你帶來的錢用完了,我就暫時借著。你不用管。你走了以后,照樣寄錢來,我苦一些,就還清了。你們在家里,總要吃得好一些的?!痹谶@事情上,她固執(zhí)得很!

        有一天,她跟我商量:“你是不是可以多賣一些書,積點錢,我們買幾間房子?你們總得有幾間房子住才好。我和你父親,就在這間老屋住下去?!彼f的“賣書”,指的是我的投稿。我勸她不要打這主意,這是因為我沒有這么多的書賣。我沒有訴出我不想回到故鄉(xiāng)來住的話,但她們也猜著了,很有點傷心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只說了一句:“對!你的主意是不會錯的?!弊唛_了。

        當(dāng)我要回上海的時候,有一晚,母親以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命令口氣對我說:“你,也對媳婦去說,你們把曄子給我留在身邊。我要她,我會養(yǎng)得她好好的&hellip;&hellip;”她流下了眼淚。我們遵了命,走了。這成了永別的開端,對于母親,也對于我們的女兒。

        我同母親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

        現(xiàn)在想來,其他的一切,是還有可說的,而我在解放以后的不去看看母親,實在是罪無可赦的事。我倘若回去一次,讓她看看我和她的孫兒們,讓她同我說說她在戰(zhàn)爭時期的她的苦難生活,讓她聽聽我在戰(zhàn)爭時期的新奇經(jīng)歷,那在她,該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的晚年,就會過得很愉快的。這在世界上,我,到底是她最親切的人啊!寄給她錢讓她飽,這算什么呢?她是吃慣了苦的。能夠見到我的面,能夠在精神上占有我--至少一部分,在她,這才是幸福的真諦。但是我,剝奪了她的全部幸福!在她看來,她這親生親養(yǎng)的兒子,她用了整個的心愛了一生的兒子,到底只變成了每月若干元的人民幣,這是多么傷心的事啊!然而,她到死也不忍責(zé)備我一句。也許,她的母愛的盲目性,使她真的相信我沒有什么過錯吧。通過解放后的許多事實,她知道共產(chǎn)黨是干什么的,而她的兒子也是共產(chǎn)黨,這一點,也應(yīng)該是她諒解我的理由。

        但她對我究竟是莫名其妙的,因之可以想象,她內(nèi)心的矛盾,該是多么深刻,這是最痛苦,最痛苦的!

        我的母親的一生,就是這樣茹苦含辛的一生!

        我的不回家去,是有許多正當(dāng)?shù)睦碛煽梢越忉尩模旱谝皇枪ぷ鞯倪B續(xù)笥和緊張性;第二,在解放初期,我怕因為有一個在鄉(xiāng)下人看來是“官”的身份,會惹起許多的麻煩;第三,在去年,本來是有四個月的空閑時間,可以回家一趟的,但因不得不同一個本來他就是黨員而后來自云又不代表黨了的同志打些交道,不得抽身;第四,今年呢,初到新的工作崗位,自然又不好請假。

        但是,母親已經(jīng)死了,這些理由,沒有機(jī)會講了,就是講,也講不清楚的;她會相信,但她不會理解。她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

        我這些抱憾無窮的思想,是直到母親死后才明確起來的。過去,從未細(xì)想過,只以為母親還能活好多年,總有一天可以回去看看,不在乎遲早;這事對她的意義之重大,也未曾揣摩過。現(xiàn)在想明白了,但是已經(jīng)無可奈何了!

        就算我是全心全意在為人民服務(wù)吧,但對于人民--而且是最痛苦的勞動人民之一的母親,給了我生命和全心的愛的母親,卻是這樣的漠不關(guān)心;在我是輕而易舉而在她卻是最大的幸福的會面,也不讓她如愿。

        不受咒詛但我自己是應(yīng)該檢討的!

        只有一件事我總算遂了她的心愿。前幾年,她來信說要預(yù)造“壽墳”和“壽材”,征求我的意見。我稍稍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我知道,這一件事再不讓她滿足,她就會死不瞑目了。人的一生,只在這一件事上得到滿足,是極可悲的了,但在我的母親,這卻算是生活在最后實現(xiàn)了它的意義。這事,在我,是要從另一方面進(jìn)行檢討的;遷就迷信--但我管不得許多了!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母親與小魚(嚴(yán)歌苓)

        那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時候。大概已有些哥哥的影子了。那些修長的手指,那個略駝的背,還有目空一切的默想的一雙眼,后來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來自這個人。那時只有十八歲的我的母親總是悄悄注視這個人。據(jù)說這個人的生活中一向有許許多多的忽略。連母親的歌喉、美貌,都險些被他忽略掉。母親那時包了歌劇團(tuán)中所有的主角兒,風(fēng)頭足極了,一匹黑緞子樣的長發(fā),被她編成這樣,弄成那樣,什么佩飾都不用,卻冠冕似的華麗。十八歲的母親,眼睛驕傲天真,卻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一天她忽然對他說:“你有許多抄不完的稿子?”

        他那時是歌劇團(tuán)的副團(tuán)長,在樂隊拉幾弓小提琴,或者去畫兩筆舞臺布景。有時來了外國人,他還湊合著做做翻譯。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寫書的小說家。他看著這個挺唐突的女子,臉紅了,才想起這個女子是劇團(tuán)的名角兒。

        在抄得工整的書稿中,夾了一張小紙簽:“我要嫁給你!”

        她就真嫁給了他。我還是個小小姑娘時,發(fā)現(xiàn)母親愛父親愛得像個小姑娘,膽怯,又有點拙劣。她把兩歲的我抱著,用一個舞臺化的姿勢,在房里踱步。手勢完全是戲劇中的,拍著我,回腸蕩氣地唱著舒伯特的《搖籃曲》,唱得我睡意頓時云消霧散。我偷覷她已進(jìn)入情緒的臉,眼神不在我身上,那時我還不明白她實際上是在唱給父親聽。她無時無刻地不從父親那里要來注重、認(rèn)同。她拿起小提琴弓開始拉“哆、來、咪”。還將左手拇指扣進(jìn)調(diào)色板,右手拈一枝筆,穿一件斑點了色彩的大褂,在一張空白帆布前走來走去。要么,她大聲朗讀普希金,把泡在閱讀中的父親驚得全身一緊,抬頭去找這個聲音,然后在厭煩和壓制的矛盾中,對她一笑。

        她拿著這一笑,去維持下面的幾天、幾年,抑或半輩子的生活,維持那些沒有錢,也沒有尊嚴(yán)的日子&mdash;&mdash;&mdash;都知道那段日子叫““””。父親的薪水沒了,叫“凍結(jié)”。媽媽早已不上舞臺,身段粗壯得飛快,坐在一張小竹凳上,“吱呀”著它,晚上在桌子上剖小魚。她警告我們:所有的魚都沒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托人送給在鄉(xiāng)下“勞動改造”一年沒音信的父親。

        幾條小魚被串起來,用鹽輕腌過,吊在屋檐下晾。最終小魚干縮成一片枯柳葉,媽媽在鍋里放一點兒油,倒油之后,她舌頭飛快地在瓶口繞一圈,抹布一樣。不知她這種寒磣動作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做得如此自如??偸窃谖液透绺绫缓宓迷缭缟洗玻艁砑暹@些小魚。煎魚的腥氣脹在房子里,我和哥哥被折磨醒了,起身站在廚房門口。

        “小孩子大起來才有得吃呢!”她發(fā)現(xiàn)我們,難為情地紅了臉,像個小姑娘偷遞信物時被人捉了個準(zhǔn)。

        她一條小魚也沒請哥哥和我吃。我們明白那種酥、脆連骨頭都可口。然而我們只有嗅嗅、看看,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父親回來后,只提過一回那些小魚,說:“真想不到這種東西會好吃?!焙髞硭麤]提過小魚的事??吹贸觯瑡寢尯芟朐俾犓v起它們。她誘導(dǎo)他講種種事,誘他講到吃,父親卻沒再講出一個關(guān)于小魚的字。幾年中,成百上千條小魚,使他仍然倜儻地存活下來。媽媽圍繞著父親,以她略帶老態(tài)的粗壯身段在父親面前竭盡活潑。這時已長大的哥哥和我有些為這個還是小姑娘的母親發(fā)窘。

        又有許多的出版社邀請爸爸寫作了。他又開始穿他的風(fēng)衣、獵裝、皮夾克,在某個大飯店占據(jù)一個房間。他也有了個像媽媽一樣愛他的女人,只是比媽媽當(dāng)年還美麗。

        一天,哥哥收到爸爸一封信,從北京寄來的。他對我說:“是寫給我們倆的。完了,他要和媽媽離婚了。”

        信便是這個目的,讓我和哥哥說服媽媽,放棄他,成全他“真正的愛情”。他說,他一天也沒有真正愛過媽媽。這點我們早就看出來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們大起來,他好有寫這封信的這一天。我們也看出他在我們身上的犧牲,知道再無權(quán)請求他熬下去。而這個嘔心瀝血愛了大半輩子的媽媽呢?

        許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媽媽出示父親的信。她讀完它,一言不發(fā)地靠在沙發(fā)上。好像她辛辛苦苦愛他這么久,終于能歇口氣了。

        她看看我們兄妹,畏懼地縮了一下身子,她看出我們這些天的蓄謀:我們決不會幫她將父親拖回來,并決定以犧牲她來把父親留給他愛的女人,她知道她是徹底孤立了。

        這一夜,我們又聽到了那只竹凳的“吱呀”聲,聽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幾串被剖凈的小魚墜在了屋檐下。

        父親從此沒回家。一天媽媽對我說:“我的探親假到了。”

        我問她去探誰。我知道父親盡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讓她一年僅有的七天探親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彼晌乙谎?,像說:這還用問?!

        又是一屋子煎小魚的香味。我們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這氣味一下子變得不那么好聞。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間,“叫她別弄了!”他說:“現(xiàn)在誰還吃那玩意兒?”

        我們卻都忍不下心對她這么說。并且我陪她上了“探親”的路,提著那足有二十斤的烘小魚。只是朦朧聽說父親在杭州一個飯店寫作。我們?nèi)ヒ患伊畠r旅館下榻,媽媽說就暫時湊合,等找到父親&hellip;&hellip;我心里作痛:難道父親會請你去住他那個大飯店嗎?

        四月,杭州雨特稠。頭兩天我們給憋在小旅館里。等到通過各種粗聲惡氣的接線生找到父親的那個飯店,他已離開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絕對無法追蹤下去。我對媽說: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火車回家。

        媽媽卻說她一定要住滿七天。看著我困惑并有些氣惱的臉,媽懼怕似的閃開眼睛,小姑娘認(rèn)錯般地嘟噥:“鄰居、朋友都以為我見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住了七天&hellip;&hellip;”她想造一個幻覺,首先是讓自己,其次讓所有鄰居、朋友相信:丈夫還是她的,起碼眼下是的,她和他度過了這個一年一度僅有的七天探親假,像所有分居兩地的正常夫妻一樣。她不愿讓自己和別人認(rèn)識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愿地在雨中的小旅館住滿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電影院一遍一遍看同一個電影,就是去對門的小飯館吃一碗又一碗同樣的餛飩,然后堅持過完了她臆想中與父親相聚的七天。

        父親再婚后很幸福。媽媽見到我就問:“她會做菜吧?”我當(dāng)然明白“她”指誰,我說:“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煙了&hellip;&hellip;”她趕緊垂下頭走開,不敢再聽。

        臨回北京,我見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廚房。竹凳也上了歲數(shù),透著靈肉般的柔韌光色。還是一堆小魚兒,我不阻止她,懶懶地倚在陽臺上欣賞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已架起老花眼鏡來做這樁事了。竹凳似疼一樣“吱呀”著。她說,再有場““””就好了,你爸又被罰到鄉(xiāng)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才要他。她不敢抬頭看我,怕我看見她眼里還是那片無救的天真,還是小姑娘似的那張因非分之想而緋紅的臉。

        我將一簍子烘熟的小魚捎到爸爸那里。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滿桌是繼母的國宴手藝。我對爸爸使了個眼色,將他熟識的竹簍擱在了一邊。他瞪了它一會兒,似乎也愁苦了一會兒,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天哈地,這天父親醉倒,當(dāng)著七八個客人的面,突然叫了幾聲母親的名字??腿硕紗柋唤械倪@個名字是誰,我自然吞聲。繼母美麗的眼里,全是理解&hellip;&hellip;全是理解&hellip;&hellip;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母親的羽衣(張曉風(fēng))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xì)看兒子已經(jīng)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紅紅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fā)疼:"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yīng)道:"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zhí)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云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hellip;&hellip;她已經(jīng)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xí)皭澋亻_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guān)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只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么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么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rèn)識的有翅的什么。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些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暴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么?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yán)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萊,和紅艷欲滴的小楊花蘿卡,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贊嘆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jié)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jié)婚,當(dāng)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jié)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后來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xì)問。對我而言,那么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guī)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fù)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于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xì)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里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錢(當(dāng)然也因為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dāng)年的肴肉和湯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訂的冰糖豆?jié){(母親總是強(qiáng)調(diào)"冰糖"豆?jié){,因為那是比"砂糖"豆?jié){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lián)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dāng)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遠(yuǎn)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干凈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而母親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并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fù)責(zé)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里。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并一頁頁細(xì)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xí)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guī)麄冏哌^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往父親的勛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里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hellip;&hellip;。

        是有什么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么那小女孩地問道:"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么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zhì)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dāng)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yán)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hellip;&hellip;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shù)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么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jīng)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云間去睡了。

        風(fēng)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慈母在天堂(王開林)

        一個人視力所及的距離能有多遠(yuǎn)?聽力所及的范圍又能有多大?你也許會說,這是完全不值得追根究底的問題。真是如此嗎?我想眺望母親久已鴻飛冥冥的身影,傾聽她老人家早就喑啞在歲月喉嚨里的聲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窮碧落,又無法下抵黃泉,只得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形同蜂窩的星海深處,抱持著不肯割舍的愿望,久久祈禱──

        “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應(yīng)有的歸宿,也正是受難者應(yīng)得的報酬。

        我投生人世,的確有點姍姍來遲。母親在體弱多病的四十二歲上,咬緊牙關(guān),將她的第五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帶到了寒流奔涌、毒氣氤氳的世間。為此,母親幾乎喪命,我也險些夭折。

        “總共有九百九十九個理由不生你,只有一個理由生你,那就是我想看看你的模樣。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賭注,好在是贏了這一局?!?/p>

        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從母親暢快的笑容,我強(qiáng)烈感受到她創(chuàng)造生命于千辛萬苦之后的喜悅。

        我不幸出生在““””爆發(fā)前的那一年。某位專以打趣別人為樂的家伙竟拿捏我的苦經(jīng)大加調(diào)謔,戲說我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投生在一個錯誤的地點”,似乎來趕那趟“渾水”,完全是我一念之差。怪只怪天意弄人,我的運(yùn)氣也不濟(jì),如同二戰(zhàn)時期盟軍的空降兵,因為細(xì)小的偏差,夜中誤降在德軍的營地;然后,就是密集的槍聲,就是慘叫悲號,就是血肉飛迸。

        在一片眩目的雪光中,我睜開驚奇的眼睛,看見母親在命運(yùn)的鋼絲上顫顫巍巍地挪步,看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命運(yùn)的鋼絲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蠕行。鋼絲懸在高可摩云的半空之上,一旦腳下失去平衡,“雜耍者”就會猛然栽落下去,萬劫不復(fù)。這是誰也逃避不了的現(xiàn)實,但它比惡夢更像惡夢,比幻覺更像幻覺。

        母親牽著我,走向“鋼絲”的另一端,那時我剛滿四歲。

        “還有一程路就到了?!?/p>

        “就到了哪里?”

        “好地方?!?/p>

        所謂“好地方”,即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捱十年的異鄉(xiāng)。那時,我重復(fù)得最多而又最令母親發(fā)愁的兩句話,比電報辭還要簡短:

        “媽媽,我餓!”

        “媽媽,我冷!”

        于是,我手中就添補(bǔ)一只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厚一件改做的舊棉衣。

        “還餓嗎?”

        “不餓。”

        “還冷嗎?”

        “不冷。”

        起碼的溫飽,簡單的滿足,就夠母親精打細(xì)算,運(yùn)籌張羅一氣了。在“生存”的重軛之下,“生活”二字趁早免提。那是動輒獲咎的年代,對于擺在眼底的事實,如今你簡直難以置信,像“越窮越光榮”那樣愚不可及的提法,竟然是“太平盛世”里最鼓舞人心的口號!在當(dāng)時,老百姓向往富足安樂的生活,此念即算不劃歸罪惡的思想一類,也屬于額外的奢求。

        母親天性愛美,我最早見到的藝術(shù)珍品就是她用五彩絲線針針繡出的那些花鳥蟲魚,鄉(xiāng)人嘖嘖稱奇,母親卻搖頭不止,輕嘆一口氣──

        “可惜沒有好絲綢,這線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繡莊里買到的好?!?/p>

        仲春時節(jié),鮮花爛漫,母親家務(wù)之余,便去籬邊屋后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來,插在花瓶里。雖是陋室寒舍,卻彌漫一季馥郁的芳香。

        “苦中作樂也是一門本事?!?/p>

        這般心法,我得了母親的嫡傳,夠我一生受用無窮。

        我的啟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親,從那些節(jié)奏明快的兒歌和意義深刻的寓言故事,我吸取了最早的文學(xué)養(yǎng)分。我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似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母親只要手上忙得過來,就會不厭其煩地給出答案,從不將我一巴掌打開。

        “媽媽,為什么壞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

        “壞人為達(dá)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陰險毒辣的手段都想得出來,用得出來,誰還有膽量去鑿他們的瓢,擋他們的路?”

        “他們?yōu)槭裁从惨θ恕?

        “沒有道理可講,他們是豺狼,天性喜歡殺生。”

        “那好人是什么?”

        “他們是羊,生來就是被剪毛、擠奶、剝皮、吃肉和熬湯的命?!?/p>

        聽了這話,我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待情緒稍稍平復(fù)了,然后再問──

        “媽媽,為什么十個好人加在一起都斗不過一個壞人?”

        “十只羊當(dāng)然斗不過一頭狼,他們太老實太和氣太忠厚,不會弄奸耍狠。”

        “做羊沒有做狼好玩,真是太沒意思了,老是被欺負(fù),連命都保不住?!?/p>

        聽我這樣一講,母親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嘆息道──

        “做狼做羊,一半是天性決定的,一半是環(huán)境造成的,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看你只能做羊,連蟑螂和壁虎這樣的小東西都怕。”

        “我不想做羊!”

        “你叫得響,有什么用?不吭聲的狗才咬人咧?!?/p>

        我在七、八歲時提出諸如此類的問題,母親并沒有隨便糊弄過去,她的話句句落實,是要讓我早些明白,這個世界到處充滿了殘忍和邪惡。在冷血寒骨的年代,母親憂世傷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印象深刻。

        有道是“人看其小,馬看蹄爪”,對于我的早期教育,母親非常注重。她是善良的“馴羊”,這就無疑決定了,她絕不可能教會我做“惡狼”的種種本領(lǐng)。盡管她深知為羊的痛處和苦處多而又多,仍一門心思要將我引向正大光明的路徑。倘若她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面扯白撒謊,或在外面撲棗摸瓜,就會責(zé)罰我跪在搓衣板上,獨(dú)自好生反省。有時一跪就是一、兩個小時。

        “看看你這副樣子,像棵歪脖子樹,立不正,扶不直,豈不是枉費(fèi)了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滿肚子怨恨,不要緊,等將來我死了,你終究會有明白省悟的一天!只不過,那時候你想找娘講一聲&lsquo;對不起&rsquo;,保證要如何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在了,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了?!?/p>

        世間任何雄辯滔滔的語言,都絕不可能比慈母的半滴眼淚更有說服力。只要是性本善良的兒女,看見娘親一夕傷神,淚落如箸,再怎么厚臉調(diào)皮,也會痛加自責(zé),知錯知悔。除非是冥頑不靈之輩,才會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十歲那年,母親的身體更見羸弱,臉色愈顯蠟黃,平日痰唾中所挾帶的血絲足以證明她已經(jīng)積勞成疾。然而,她遲遲不肯就醫(yī),硬撐了半年之久,一場突發(fā)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結(jié)核晚期。母親自知來日無多,便將后事向父親和姐姐一一交待清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遠(yuǎn)門,神色從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腮邊的余淚,輕撫我單薄的身子,目光驟然黯淡下來。

        “林兒,你還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媽媽,我怕&hellip;&hellip;”

        “只要你心里總記掛著我,娘就不會死?!?/p>

        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親這句話中最深層的意思。每當(dāng)我懷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時候,其音容笑貌宛若生前。誠然,在我雕版似的記憶中,母親的形象永遠(yuǎn)不可毀損,不可磨滅;更何況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親的血,我的每一滴淚都源于母親的淚,母親給了我生命,給了我熱情,給了我意志,她老人家毫無保留的慈愛始終貫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間。

        那是一個雨橫風(fēng)狂雷劈電閃的春夜,我家門前的兩株大桃樹竟然被連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撒滿一地。平日被喚作“好漢”的那條人見人怕的看門狗,也禁受不住這份天崩地裂的驚嚇,兀自瑟縮在屋角嗚嗚地哀鳴。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長最心痛的一夜!

        母親的遺物至今仍深鎖在紅漆斑駁的老木箱中,那是一段不忍披閱的傷心史,我不敢揭視。其中有一本當(dāng)年家庭開支的明細(xì)賬,一針一線的前因后果,一雞一蛋的來龍去脈,在里面都有十分確切的記載。從一字一詞,一筆一劃,甚至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數(shù)點,都可以見出母親當(dāng)年是何等殫思竭慮。異常窘困的日子,那本賬簿乃是真實無欺的見證。不知“苦難”為何物的后人,你們將來若要提問,如何才叫“最低限度的生存”?怎樣才算“艱難無比的掙扎”?無須旁搜別取,它就能給出一個令人酸楚而又使人信服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

        過早失去母愛,童年少年的荒涼時光和空虛歲月就如同一片死氣沉沉的沼澤。在成長的苦悶歷程中,離開母親的訓(xùn)導(dǎo),許多次,我險些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但我硬是站起來了,迅疾避開那些致命的誘惑,我想,這正是母親所歡喜的。

        但愿宇宙深處真有一座祥和旖旎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終有一天,我要穿越悠長黑暗的時光隧道,去追尋她人家的舊蹤。我相信,而且堅信不疑,我與母親,在生死契闊之后,必定還可以聚首。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p>

        阿門。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我的母親是春天(宗璞)

        在我們家里,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守護(hù)神。日常生活全是母親料理。三餐茶飯,四季衣裳,孩子的教養(yǎng),親友的聯(lián)系,需要多少精神!我自幼多病,常和病魔作斗爭。能夠不斷戰(zhàn)勝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親。如果沒有母親,很難想象我會活下來。在昆明時嚴(yán)重貧血,上紀(jì)念周站著站著就暈倒。后來索性染上肺結(jié)核休學(xué)在家。當(dāng)時的治法是一天吃五個雞蛋,曬太陽半小時。母親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陽光的地方,不論多忙,這半小時必在我身邊,一分鐘不能少。我曾由于各種原因多次發(fā)高燒,除延醫(yī)服藥外,母親費(fèi)盡精神護(hù)理。用小匙喂水,用涼手巾覆在額上,有一次高燒昏迷中,覺得像是在一個狄窄的洞中穿行,擠不過去,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親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里,我是平安的。后來我經(jīng)歷名目繁多的手術(shù),人贈雅號“挨千刀的”。在挨千刀的過程中,也是母親,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醫(yī)院,醫(yī)院的人總以為是我陪母親,其實是母親陪我。我過了四十歲,還是覺得睡在母親身邊最心安。

        母親的愛護(hù),許多細(xì)微曲折處是說不完、也無法全捕捉到的。也就是有這些細(xì)微曲折才形成一個家。這人家處處都是活的,每一寸墻壁,每一寸窗簾都是活的。小學(xué)時曾以“我的家庭”為題作文,我寫出這樣的警句:“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不很重要?!弊鳂I(yè)在開家長會時展覽,父親去看了。回來向母親描述,對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顧沉浸在他的哲學(xué)世界中。

        在父母那時代,先生小心做學(xué)問,太太操勞家務(wù),使無后顧之憂,是常見的。不過父母親特別典型。他們真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主做學(xué)問,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發(fā)無間。應(yīng)該說,他們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親對父親的關(guān)心真是無微不至,父親對母親的依賴也是到了極點。我們的堂姑父張岱年先生說,“馮先生做學(xué)問的條件沒有人比得上。馮先生一輩子沒有買過菜”。細(xì)想起來,在昆明鄉(xiāng)下時,有一陣子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帶我們?nèi)ペs過街子,不過次數(shù)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舊時有一付對聯(lián):“自古庖廚君子遠(yuǎn),從來中饋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適。母親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沒有什么東西的情況下,變著法子讓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國鄰居的廚師學(xué)烤面包,用土豆作引子,土豆發(fā)酵后力量很大,能“嘭”的一聲,頂開瓶塞,聲震屋瓦。在昆明時一次父親患斑疹傷寒,這是當(dāng)時西南聯(lián)大一位校醫(yī)鄭大夫診斷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飯,只喝流質(zhì),每小時一次,幾天后改食半流質(zhì)。母親用里脊肉和豬肝做湯,自己搟面條,搟薄切細(xì),下在湯里。有人見了說,就是吃馮太太做的飯,病也會好。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夢里依稀慈母淚(秦牧)

        有一位我所敬愛的長者&mdash;&mdash;杜國庠同志(哲學(xué)家,曾任中國科學(xué)院廣東分院院長),生前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過:“母親是最值得懷念的。一個人能夠長大,一般來說,主要靠母親。母親們含辛茹苦,在養(yǎng)育孩子上的功勞,是一般做父親的難以比擬的?!彼@番話,我很有同感。我還記得杜老早年用過的一個筆名,就叫做“念慈”。

        大概也就是由于這樣的緣故吧!世間人們所寫的懷念母親的文章,比懷念父親的要多得多。有時,我也很想寫一篇。但人的感情是很奇特的,對于太熟悉,太親切的人,提起筆來,思潮如涌,有時反而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感情。我經(jīng)常懷念我的母親,但是多年來卻始終沒有寫成什么文章。

        最近,因為有所感觸的緣故,終于下決心要寫一篇了。

        我的父親原本是鄉(xiāng)間的一個裁縫,后來飄洋過海,浪跡南洋各地,當(dāng)了資方代理人,成為新加坡一間米行的經(jīng)理;但是最后又破了產(chǎn),摒擋回國。在他比較有錢的時候,他娶了三個妻子(按照舊的傳統(tǒng)說法,是一妻二妾),我的生母和三母,都是“妾”。她們兩人有一些相同的命運(yùn),小時候都當(dāng)過婢女,長大了都做“妾”。

        在舊社會生活過,或者讀過《紅樓夢》之類小說的人,都知道婢女、丫頭(在廣東又有“赤腳”、“妹仔”之類的別稱)是怎么一回事。舊時代,貧苦人家(大抵是農(nóng)民,自然也有少量城市貧民),在窮得無以為生的時候,就把女兒賣給大戶人家當(dāng)婢女。如果是在哀鴻遍野的旱澇兇年,有些地方還會出現(xiàn)“人市”,成群女孩子被插上“草標(biāo)”,作為販賣的標(biāo)志。平常年景,販賣就是零星地進(jìn)行的了。每當(dāng)一戶農(nóng)家窮得生活不下去的時候?!爸腥恕本蜕祥T了,把他們的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帶給大戶人家看看,那些地主紳商們的女眷就出來評頭品足。凡是相貌標(biāo)致的,身體健壯的,價錢就多一點。因為等到這些婢女長大的時候,轉(zhuǎn)賣出手時價錢也可以相應(yīng)高些。凡是相貌差的,身體弱的,臉上受過傷,“破了相”的,或者“流年八字”不好的,價錢就給壓低了。被賣的女孩子一過門以后,往往就給改了名字,什么春蘭、夏蓮、秋桂、冬梅之類就是。有些窮家女孩子被賣斷以后,父母要來探視她們都很困難。有的大戶人家根本不讓進(jìn)門。有的窮父母三兩年來一趟,還得拿紅桌裙圍著身子,才算“辟了邪”,準(zhǔn)許走進(jìn)“花巷”(就是從側(cè)門進(jìn)去的地方)和女兒短暫聚一聚。好些婢女的賣身契,還有寫著“憑中說合,一賣千休”、“倘有落水夭亡,各安天命”的。婢女買賣,實際上可以說是古老的奴隸制社會的殘余。

        我的生母叫做吳瓊英,三母叫做余瑞瑜。這自然都是后來起的名字,她們做丫頭時的名字,生母叫做“蓮香”,三母叫做“綠霞”。因此,我從小聽到的關(guān)于丫頭生活的故事特別多,她們告訴我,有些丫頭被養(yǎng)主鞭打,每天早上到河邊洗衣的時候,常常各自揭開衣袖褲管,彼此出示傷痕。有的丫頭由于吃不飽,竟偷生米,捉鹽蛇吃。有的丫頭晚上給“老奶奶”“少奶奶”捶腰的時候,由于太疲倦了,打著磕睡,竟給那些老奶奶、少奶奶一腳踢下床來。我的三母親告訴我,有一戶人家,一個少爺為了尋開心,晚上特意支使一個丫頭上鎮(zhèn)買東西,他自己則扮神扮鬼,裝成活無常的樣子,頭上戴著高帽,脖子上掛著冥鏹,還畫黑了臉,躲在暗處,當(dāng)丫頭走進(jìn)暗巷的時候,他大喝一聲闖了出來,竟把那個丫頭嚇得癱倒在地,最后不治身死。

        但是,我的這兩個母親很少談及自己的婢女生涯。上面提到的那些事情,大抵是她們的同伴或者附近人家的。不過,她們自己的生涯,不待說,也是相當(dāng)凄苦的。

        讀者們大概會這樣想:我在這里記敘的主要是我的生母的事跡,但實際不然,我雖則也會談?wù)勎业纳?,但主要部分卻是談我的三母。她給我的印象,比生母給我的還要深。

        我的這兩位母親,由于少年時代都曾經(jīng)度過艱難竭蹶的生活,長成后健康都很差。我的生身母親吳瓊英患有肺病,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就逝世了。她生前,對待兒女十分嚴(yán)格,操持家務(wù)井井有條。她常常把少年時代的悲苦生活告訴我們兄弟姊妹,要我們立志向上,同情窮人。她長期受疾病的折磨,曾有一個夜里企圖懸梁自盡,解除痛苦,被我的弟弟發(fā)現(xiàn),弟弟號叫起來,全家人都驚醒了,她這才被父親從繩套里救了下來。但是不久她就因病重逝世了。我們兄弟姊妹圍著她的遺體哭泣,她的眼角竟然滲出了淚水,這事情給我們的印象當(dāng)然非常深刻。當(dāng)時我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么原因,到了長大以后,我才知道人剛剛死亡的時候,并不是全身的器官同時死亡的,有的器官還保持著一定的機(jī)能,所以一個人剛咽氣的時候,并非任何器官對外界的影響都毫無反應(yīng)。

        生身的母親死后,三母親就從鄉(xiāng)間遠(yuǎn)涉重洋前來照顧我們了。(原本和大母親一同住在鄉(xiāng)下)前此,我的生母在世的時候,她也曾經(jīng)到新加坡來小住過,相處也還融洽,我們都認(rèn)識她。按當(dāng)時的習(xí)俗,我們叫她“三姐”。因為照封建社會的規(guī)矩,兒女們對父親的妾侍,丫頭出身的母親只稱為“姐”(生母例外)。這規(guī)矩,到了多年以后,我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破除了,改口稱她為“三姨”。但是,直到如今,我的叔伯兄弟提起她時仍然稱呼為“三姐”,這樣的稱呼使我異常厭惡。似乎一個女人只要是丫頭出身的,一輩子都要低人三分。封建習(xí)俗的殘余在中國的確是相當(dāng)嚴(yán)重的。

        三姨自己沒有生兒育女,而我的生母卻養(yǎng)下了七個男女。當(dāng)她來到新加坡我們這個海外的家,照料我們的時候,她才三十多歲,照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還是個“女青年”呢!但是她已經(jīng)要挑起教養(yǎng)七個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的責(zé)任了。

        她的身子一直都很瘦弱,體重從來沒有超過一百斤。而且,她又有昏眩病,每當(dāng)發(fā)作起來,就臉色鐵青,咬緊牙關(guān),不省人事。要旁人撬開她的嘴巴,灌下藥去,才逐漸蘇醒。但是在她能夠下床走動的時候,就總是很勤勞地操持家務(wù)。她,一個婢女出身的人,當(dāng)然沒有受過什么學(xué)校以至私塾的教育,然而依靠自己隨處留心,居然也認(rèn)識一些字,可以看懂普遍的書信和便條,只是不能書寫而已。

        我小的時候異常頑皮,是兄弟姊妹中受父母懲罰最多的一個。在學(xué)校被老師打,回到家里被父母打,因此常常遍體鱗傷,鞭痕像大蚯蚓似地遍布在小腿大腿上。這些鞭痕,有些是三姨給我的,但是她打我厲害的程度,并沒有超過我的生身母親。由于我比較倔強(qiáng)和調(diào)皮的緣故,有時她打我,我也打她,(那時我大概十歲的樣子)兩個人像走馬燈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地扭打著。照一般人的看法,這樣的非親生的母子關(guān)系,以后發(fā)展下去一定很糟糕了。但是事實不然,到我長大以后,我們母子關(guān)系是相當(dāng)好的原因是:三姨既有嚴(yán)格的一面,也有慈愛的一面。例如,當(dāng)事過境遷以后,她有時就噙著淚水給我的傷口涂藥。既使是小孩子,對于大人的善意或者惡意,也是常常有很好的判斷力的。在當(dāng)時,她可能認(rèn)為“打”是最好的教育方法之一了。

        在這么一個家庭里,管這么一大群孩子,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的大哥患肺病,常常需要煎藥照料。我的小妹妹由于是在我母親病重時產(chǎn)下的,先天不足,孱弱愛哭,三姨在她身上特別花費(fèi)了巨大的心力。我的小妹妹后來和她的感情極好。

        我的父親是一個豪邁好學(xué)的商人,足跡踏遍南洋各地。到過好些國家,很愛讀書。但是他酗酒成性,每當(dāng)酒醉后回家,常常大吵大鬧。有時也對三姨亂發(fā)脾氣,這樣的場面出現(xiàn)了多次。在這種場合,我們總是把同情放在三姨一邊。一個人在小時候的境遇,對他以后一生的發(fā)展的確很有關(guān)系,由于對父親酗酒的反感,我長大以后,竟成為一個不會喝酒的人,一杯白酒就足以使我醉倒。

        當(dāng)父親破了產(chǎn)之后,我們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了。不久他摒擋一切回國,除大哥在一間酒店工作,大姊已經(jīng)出嫁,留在新加坡外,我們都被帶回“唐山”鄉(xiāng)下。這時我們家境大不如前,我念書的學(xué)費(fèi),有的是三姨拿出她的私蓄來供應(yīng)的。事情隔了幾十年,有些場面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就是:每當(dāng)夜讀時,她拭亮了燈筒,為我點火的場面;我上床之后,她用蚊燈細(xì)細(xì)照蚊子的場面;以及她從柜子里取出一些小小的金飾,瘦弱的手拿著厘秤,稱著重量,給我作為學(xué)費(fèi)的情景。

        那時我們的家境很困難,她拿出這些僅有的微小金飾,是大不容易的。她常??椌W(wǎng)換取微薄的收入,補(bǔ)充生活。織網(wǎng)所得異常微小,大概是一千網(wǎng)眼才三兩個銅板吧。網(wǎng)店在這宗生意上進(jìn)行了驚人的剝削。夜里,每當(dāng)我在燈下讀書的時候,聽到三姨一針一針織網(wǎng)的聲音,常有一種心碎的感情。

        有一次,我患上嚴(yán)重的皮膚病,手上、腿上,生了許多疥瘡。三姨耐心地為我洗滌、涂藥。那時,我雖然只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也很過意不去。心想“將來我長大了,一定要很好報答她。”

        少年時代的心愿,到我長大以后,總算在若干程度上實現(xiàn)了。抗戰(zhàn)期間顛沛流離,經(jīng)常窮困不堪,和家鄉(xiāng)的通訊聯(lián)系也斷絕了,那段時間除外;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guī)缀跤腥甑臅r間,每月拿到工資,第一件事就是給三姨匯寄生活費(fèi),并曾專程好幾次回家探望她。一九七一年那一次,十年動亂期間,我在九死一生之后,回鄉(xiāng)看她。離別時我在巷里走了幾十步,看到她不在大門旁,又折回家里看她一次,見到她為傷別之情所折磨,哭倒在床上。我想到這可能是最后一面,平時極少哭泣的我,眼眶也發(fā)熱了。過了幾年,她終于逝世,我為此悒悒郁郁地過了好些日子。

        三姨給我的印象,比生母給我的還要深得多。解放前,她知道我和革命生活多少有些關(guān)系,并沒有阻攔我,只是叮囑我要小心而已。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辈皇怯H生,也可以建立起真摯的母子之情的。

        我們這一家,也是一個例子。

        現(xiàn)在,和睦親愛的家庭很多。但是,吵吵鬧鬧,幾無寧日的家庭也不是很少。有些人對于同處一個家庭的非親生孩子,即配偶以前和別人所生的子女,一點愛心都沒有,以至于水火不能相容。有些人對于繼母繼父,也視同仇敵。更有些人,被極端個人主義所支配和腐蝕,連對自己的生身父母,也冷冷淡淡,甚至橫加虐待。每當(dāng)看到這些事情時,我就感觸很多,甚至十分憤慨。我寫出上面這些事情,不僅是抒發(fā)我個人緬念三姨之情。同時,也想讓人們知道,不是血緣關(guān)系的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是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的。

        愛是生活中的暖流,我們的生活不能缺乏愛。但是一個人要得到別人真正的愛,首先要懂得怎樣去愛人。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比這個又有更高更高的要求了。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回憶我的母親(朱德)

        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愛我母親,特別是她勤勞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遠(yuǎn)回憶的。

        我家是佃農(nóng)。祖籍廣東韶關(guān),客籍人,在“湖廣填四川”時遷移四川儀隴縣馬鞍場。世代為地主耕種,家境是貧苦的,和我們來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實實的貧苦農(nóng)民。

        母親一共生了十三個兒女。因為家境貧窮,無法全部養(yǎng)活,只留下了八個,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這在母親心里是多么慘痛悲哀和無可奈何的事情啊!母親把八個孩子一手養(yǎng)大成人。可是她的時間大半被家務(wù)和耕種占去了,沒法多照顧孩子,只好讓孩子們在地里爬著。

        母親是個好勞動。從我能記憶時起,總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婦女們輪班煮飯,輪到就煮一年。母親把飯煮了,還要種田,種菜,喂豬,養(yǎng)蠶,紡棉花。因為她身體高大結(jié)實,還能挑水挑糞。

        母親這樣地整日勞碌著。我到四五歲時就很自然地在旁邊幫她的忙,到八九歲時就不但能挑能背,還會種地了。記得那時我從私塾回家,常見母親在灶上汗流滿面地?zé)?,我就悄悄把書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jié)里,我上午讀書,下午種地;一到農(nóng)忙,便整日在地里跟著母親勞動。這個時期母親教給我許多生產(chǎn)知識。

        佃戶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艱苦的,可是由于母親的聰明能干,也勉強(qiáng)過得下去。我們用桐子榨油來點燈,吃的是豌豆飯、菜飯、紅薯飯、雜糧飯,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飯里做調(diào)料。這類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飯食,母親卻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來有滋味。趕上豐年,才能縫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產(chǎn)出來的。母親親手紡出線,請人織成布,染了顏色,我們叫它“家織布”,有銅錢那樣厚。一套衣服老大穿過了,老二老三接著穿還穿不爛。

        勤勞的家庭是有規(guī)律有組織的。我的祖父是一個中國標(biāo)本式的農(nóng)民,到八九十歲還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會害病,直到臨死前不久還在地里勞動。祖母是家庭的組織者,一切生產(chǎn)事務(wù)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還沒亮,母親就第一個起身,接著聽見祖父起來的聲音,接著大家都離開床鋪,喂豬的喂豬,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親在家庭里極能任勞任怨。她性格和藹,沒有打罵過我們,也沒有同任何人吵過架。因此,雖然在這樣的大家庭里,長幼、伯叔、妯娌相處都很和睦。母親同情貧苦的人&mdash;&mdash;這是樸素的階級意識,雖然自己不富裕,還周濟(jì)和照顧比自己更窮的親戚。她自己是很節(jié)省的。父親有時吸點旱煙,喝點酒;母親管束著我們,不允許我們?nèi)旧弦稽c。母親那種勤勞儉樸的習(xí)慣,母親那種寬厚仁慈的態(tài)度,至今還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災(zāi)難不因為中國農(nóng)民的和平就不降臨到他們身上。庚子年(一九○○)前后,四川連年旱災(zāi),很多的農(nóng)民饑餓、破產(chǎn),不得不成群結(jié)隊地去“吃大戶”。我親眼見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爛爛的農(nóng)民和他們的妻子兒女被所謂官兵一陣兇殺毒打,血濺四五十里,哭聲動天。在這樣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難,僅僅吃些小菜葉、高粱,通年沒吃過白米。特別是乙未(一八九五)那一年,地主欺壓佃戶,要在租種的地上加租子,因為辦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脅著我家要退佃,逼著我們搬家。在悲慘的情況下,我們一家人哭泣著連夜分散。從此我家被迫分兩處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災(zāi),莊稼沒收成,這是我家最悲慘的一次遭遇。母親沒有灰心,她對窮苦農(nóng)民的同情和對為富不仁者的反感卻更強(qiáng)烈了。母親沉痛的三言兩語的訴說以及我親眼見到的許多不平事實,啟發(fā)了我幼年時期反抗壓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決心尋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離開母親,因為我讀書了。我是一個佃農(nóng)家庭的子弟,本來是沒有錢讀書的。那時鄉(xiāng)間豪紳地主的欺壓,衙門差役的橫蠻,逼得母親和父親決心節(jié)衣縮食培養(yǎng)出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戶”。我念過私塾,光緒三十一年(一九○五)考了科舉,以后又到更遠(yuǎn)的順慶和成都去讀書。這個時候的學(xué)費(fèi)都是東挪西借來的,總共用了二百多塊錢,直到我后來當(dāng)護(hù)國軍旅長時才還清。

        光緒三十四年(一九○八)我從成都回來,在儀隴縣辦高等小學(xué),一年回家兩三次去看母親。那時新舊思想沖突得很厲害。我們抱了科學(xué)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xiāng)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們。我決心瞞著母親離開家鄉(xiāng),遠(yuǎn)走云南,參加新軍和同盟會。我到云南后,從家信中知道,我母親對我這一舉動不但不反對,還給我許多慰勉。

        從宣統(tǒng)元年(一九○九)到現(xiàn)在,我再沒有回過一次家,只在民國八年(一九一九)我曾經(jīng)把父親和母親接出來。但是他倆勞動慣了,離開土地就不舒服,所以還是回了家。父親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親回家繼續(xù)勞動,一直到最后。

        中國革命繼續(xù)向前發(fā)展,我的思想也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了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時,我便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大革命失敗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絕了。母親就靠那三十畝地獨(dú)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箲?zhàn)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事業(yè),她期望著中國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們黨的困難,依然在家里過著勤苦的農(nóng)婦生活。七年中間,我曾寄回幾百元錢和幾張自己的照片給母親。母親年老了,但她永遠(yuǎn)想念著我,如同我永遠(yuǎn)想念著她一樣。去年收到侄兒的來信說: “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歲,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飲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見你一面,聊敘別后情景?!钡耀I(xiàn)身于民族抗戰(zhàn)事業(yè),竟未能報答母親的希望。

        母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母親生我前一分鐘還在灶上煮飯。雖到老年,仍然熱愛生產(chǎn)。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說:“外祖母大人因年老關(guān)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輟勞作,尤喜紡棉?!?/p>

        我應(yīng)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作斗爭的經(jīng)驗。我在家庭中已經(jīng)飽嘗艱苦,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沒感到過困難,沒被困難嚇倒。母親又給我一個強(qiáng)健的身體,一個勤勞的習(xí)慣,使我從來沒感到過勞累。

        我應(yīng)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生產(chǎn)的知識和革命的意志,鼓勵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這條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認(rèn)識:只有這種知識,這種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財產(chǎn)。

        母親現(xiàn)在離我而去了,我將永不能再見她一面了,這個哀痛是無法補(bǔ)救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國千百萬勞動人民中的一員,但是,正是這千百萬人創(chuàng)造了和創(chuàng)造著中國的歷史。我用什么方法來報答母親的深恩呢?我將繼續(xù)盡忠于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盡忠于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mdash;&mdash;中國共產(chǎn)黨,使和母親同樣生活著的人能夠過快樂的生活。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親在地下安息!

        寫母親的名家文章:慈母情深(梁曉聲)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wèi)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么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么多錢。

        我的同代人們,當(dāng)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yōu)槲易髯C,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親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nèi)心里不缺少勇氣?

        當(dāng)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xué)家的收音機(jī)里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wèi)軍》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jī)已經(jīng)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jìn)肚子里了。

        直接吃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當(dāng)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一臺臺破縫紉機(jī),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jī)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們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dāng)一部分豐厚或者于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蕩。而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女人們母親們的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懦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女人們母親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

        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們母親們掃視一遍,卻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母親。

        七八十臺破縫紉機(jī)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

        一個用竹蔑子拍打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頭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媽!”

        “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

        老頭朝最里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jī),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jī)板上。周圍幾只燈泡的熱量烤著我的臉。

        媽&hellip;&hellip;?!?/p>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的母親。

        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兒疲竭的我熟悉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hellip;&hellip;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hellip;&hellip;”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hellip;&hellip;要錢&hellip;&hellip;”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競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hellip;&hellip;”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hellip;&hellip;”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龜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踏縫紉機(jī),向母親探過身,喊:

        “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dāng)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xué),還供他們看閑書哇!&hellip;&hellip;”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dāng)媽的啊!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jī)板上了,立刻又陷人了手腳并用的機(jī)械忙碌狀態(tài)&hellip;&hellip;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要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競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了,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并因自己15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hellip;&hellip;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得給你錢的嗎?!&hellip;&hellip;”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足了夠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hellip;&hellip;

        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

        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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