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蘇軾詩詞的藝術(shù)手法(2)
只有到了蘇軾,才使宋詞走上了“向上一路”。他不像柳永那樣自甘小道,也不像晏殊那樣自我分裂,而是從觀念本身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提高詞品。其具體方式就是把詞拉向詩,使“艷科”“小技”煥發(fā)出詩一般的正統(tǒng)的光輝。也就是前面所說的“以詩為詞”,或者叫用詞來寫向來屬于“正統(tǒng)”的詩歌才涉足的各種嚴(yán)肅而又“浮艷”,簡單而又復(fù)雜多變的現(xiàn)實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可以拿李清照與蘇軾作一簡單比較,從中看出他是怎樣“提高詞品”,“以詩為詞”的。在文學(xué)史上,李清照以詞著稱于世,但她也寫詩。不過,有關(guān)時事政治、詠史懷古等重大題材,一般吟之于詩,個人的悲歡離合,詠花惜春等小題材一般賦之于詞。這就使得她的詩大都政治傾向鮮明,且悲壯豪宕。我們試讀她的《夏日絕句》“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仿佛看到一個拍案而起的怒目金剛。朱熹在評價她的《詠史》詩時曾說:“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尋常女子所能。”(《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而她的詞由于題材狹小,人們卻感受不到半點“豪壯”之氣,有的是似水柔情。比如她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細膩逼真地寫出閨中思婦的心理狀態(tài),在感情的真實性和深刻性上都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此種情懷在她的詩中是找不到的。胡云翼《中國詞史大綱》評價說:她的詞“是最能夠表現(xiàn)女性的優(yōu)美的情調(diào)的。以前一切男性詞人所代寫的‘閨情’,所代寫的‘婦人語’,放在清照之前,都要黯然于色”。
與李清照不同,蘇軾的詞與他的詩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風(fēng)格,大都基本相同或相近。我們試讀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可見其中年“老夫”無比豪壯的氣概,以及保衛(wèi)邊疆,打擊敵人的一腔壯志豪情。讀他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可見其不怕風(fēng)雨,在逆境中怡然自得的那種“任憑艱難險阻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度”(蕭士杰《唐宋詞導(dǎo)讀》)和聽任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讀他的《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可見其老當(dāng)益壯,積極進取的樂觀態(tài)度。為悼念亡妻,他寫下《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為亡妻灑下“淚千行”。惦記兩地相隔的兄弟,他寫下《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表達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兄弟情意。想起故鄉(xiāng),他就寫下“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滿江紅》)。看到眼前的花月,他就“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虞美人》)。他不僅用詞寫嚴(yán)肅的生活內(nèi)容,也用詞表達兒女情長,且照樣纏綿悱惻,婉約可嘉。如: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詞為蘇軾被貶黃州時所作?!渡焦阮}跋》有云:“語意高妙,似非吃人間煙火語。”,而“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俗氣”則不能到。據(jù)《宋十名家詞.東坡詞》載,此詞還有一序,講的是一個美麗而凄涼的故事。如下:惠州有溫都監(jiān)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至,甚喜。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下,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曰:“當(dāng)呼王郎,與之子為姻。未幾,而坡過海,女遂卒,葬于沙灘側(cè)。坡回惠,為賦此詞。”
小序和蘇軾的詞一樣寫的仙氣飄渺。虛幻迷離,頗有點遇仙的感覺。蘇軾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詩時,總有一位美女在窗外徘徊。當(dāng)推窗尋找時,她卻已經(jīng)而去。“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幽人該是指那位神秘美麗的女子,這個女子好象是為蘇軾而存在,在蘇軾離開惠州后,女子就死去了,遺體埋葬在沙洲之畔。當(dāng)蘇軾回到惠州,只見黃土一堆,個中幽憤之情可想而知。“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短短的數(shù)十個字,就委婉道出了一個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吳曾《能改齋漫錄》云:“其屬意蓋為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黃州,訪潘老,聞得其祥,題詩以志之云: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濕。仙人采詩作步虛,玉皇飲之碧琳腴。”人似飛鴻,飛鴻似人,非鴻非人,亦鴻亦人,人不掩鴻,鴻不掩人,人與鴻凝為一體,托鴻以見人。“人似秋鴻來有信,去如春夢了無痕。”《正月二十二日與潘郭二生出郊游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并韻》。人生來去如鴻雁,代代往復(fù),生生不已。但一個人的經(jīng)歷又象春夢一樣,去而無蹤,難以追懷。周濟論詞主“有寄托”與“無寄托”之說,以為“非寄托不入”,而“專寄托則不出”。東坡此詞能臻此境,在于“非因寄托而為是詞”,乃“觸發(fā)于弗克自己,流露于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