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記憶文章：鄉(xiāng)戀

　　十月，天飄著細(xì)雨，微冷微涼，我揣一顆熱切切的心回家了。

　　飯后，媽媽吩咐我去巡山。所謂巡山，就是到爸爸照管的幾百畝油茶山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有沒有人摘油茶籽。

　　幾年前，這里植被豐厚、草木繁茂的山坡都被一個老板買了去，他出了錢，村民們拿出山，山就這樣被賣出去搞開發(fā)。

　　那些時日，成日里都聽到電鋸、柴油鋸的轟鳴聲，緊接著就是一棵棵、一坡坡挺拔的像衛(wèi)士一樣的松樹、柏樹、櫟樹被鋸斷時發(fā)出的疼痛撕裂聲以及摜倒在地時砸出的悶哼聲。它們倒了，山，就變矮了;它們沒了，滿目蒼翠的大地就失去了自己懷抱中的可愛嬰兒。推土機(jī)、挖掘機(jī)也轟隆隆地進(jìn)駐了村落，它們像個鋼鐵怪物一樣，大張著丑陋的鏟子嘴一邊挖一邊拱一邊填，于是蔥蘢的山脊上原本覆蓋的羽衣沒有了，山，露出慘森森的柏山土。推土機(jī)持續(xù)轟鳴了好幾個月，它像梳子一樣梳理碾壓過的地方成了一道道壟，一層層從山底盤旋到山腰到山崗，這里要建“萬畝生態(tài)油茶園”。

　　春天要到了，老板要種油茶樹。爸爸愛著這片土地也舍不得自己的山，他和老板一商量，老板就聘請他做了管理員。于是從育種到栽種到施肥到打藥到除草到防止別人的牛兒踐踏，這每一個過程和細(xì)節(jié)，爸爸都親力親為地參加。他親手播種的一顆顆油茶籽在苗床上發(fā)芽、長高，他和鄉(xiāng)親親手將一棵棵小苗移栽到茶壟上，他親手把調(diào)配好的復(fù)合肥撒進(jìn)小樹苗身旁的小窩內(nèi)。夏日，草木繁茂，爸爸趕早要做農(nóng)活，吃完早飯到11點多這段時間他便背上藥桶灌上藥水去除草，中午簡單的休息后他又去山上砍掉那些叢生的雜木了。碰見有些不講理的鄰里鄉(xiāng)人喜歡將牛兒攆進(jìn)茶園，爸爸還得心平氣和地勸他們講些良心。今年已是第三個年頭，那些裸露的山頭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能看見蔥蘢的綠意。有些長勢良好的油茶樹，開了羽翼樣潔白潔白的花朵，花落結(jié)實，這樣的季節(jié)，油茶果已經(jīng)有乒乓球大小了。

　　地界太廣了，一隊、三隊、五隊連著的山坡都是，哪里管得過來?我所謂的巡山，也無非只是想借機(jī)親近一下我的故土，只是想到曾經(jīng)印著我小小的赤腳印兒的田間去走一走，到曾經(jīng)飄滿了我當(dāng)放牛娃時的歌聲的山野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走過一截水泥路，到了“Y”字形分叉處向左，就上了那條熟悉的土路。這條小路還是它先前的模樣，沒有胖也沒有瘦，就這樣靜靜地等著我。只是路上那時被我踢過的石子全不見了，我因害怕上學(xué)遲到受批評，撿起小石子試運(yùn)氣時當(dāng)作靶子的那些大樹不見了，我和小伙伴約定作信箱的那個小平臺也不見了。先前住在這塊的人，老的更老了已去了，小的長大了在外安居不回了，只剩下我爸這輩人，他們留守在這兒，他們的根在這兒，他們哪兒也沒去。但歲月漸漸沒收了他們壯年的銳氣，讓他們的步伐不再有力，讓他們的腰背也變得越來越彎曲。人，漸漸少了，走路的人就少了，沒有人修葺，路旁的枝椏荊條都旁逸斜出伸展到路中間來了，我的小路變得落寞而荒涼。往前又走一段，隔著荊棘條和竹林，隱約地，我看見了我住了20年的老屋，看見了家門前的泡桐樹。

　　老屋它像一架癱瘓的快要散架的風(fēng)車，頹圮得不能經(jīng)風(fēng)雨了，泡桐樹在它面前長得參天挺拔長風(fēng)凌云了。這面稻場，曾經(jīng)平整得像一個面餅，爸爸在上面曬谷子，媽媽在上面曬花生，我們姐弟幾個在上面打過滾兒、跳過房子、睡在涼床上仰面朝天看銀河、指指點點數(shù)過星星，而今，它卻長滿了野草。

　　門前的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那時我們常常趴在上面抓石子，玩玻璃球，等大人開門時還在上面寫過作業(yè)。門框上貼著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褪了色。門檻上沾滿了泥灰，而先前，我們總是把它擦拭得很干凈，有時站在上面比高矮，有時坐在上面數(shù)小棒。左邊的那間臥房，有一張溫暖的床，多少個午夜夢回時，我依然睡在那張床上，和弟弟妹妹一起躺在媽媽身旁等著在外趕工的爸爸歸來。那面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木格子窗最早迎接黎明的曙光，天剛透亮，大公雞就在旁邊伸長脖子大聲打著鳴兒，媽媽就會在它的召喚下起床，挑水、做飯、喚我們吃飯、催我們上學(xué);而我總是在那面小窗臺上放一塊鏡子，對著充足的光，我可以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新?lián)Q的一顆門牙終于長出來一些，我的麻花小辮子也可以彎彎扭扭編得隨心所欲。右邊的一面木條格子窗里飄出的雞蛋飯、米湯、酸菜魚的香味兒總是慰藉我的轆轆饑腸，柴火煙熏味兒時而稀疏時而濃烈，那一架煙囪里冒出的白煙轉(zhuǎn)眼間飄向長空和鄰人家的炊煙匯合，隨著輕緩緩舒悠悠的山風(fēng)形成一條乳白的緞帶依戀著暮靄重重的山巒。那面泥墻上被雨水淋過的泥漿似印著的清晰的淚滴，仿佛在羞我生病時的不聽話，趁媽媽不注意把藥丸一顆顆都藏進(jìn)了磚縫里......

　　“噗噗噗——”“噗噗——”雨點大了些，落在泡桐樹的葉子上沙沙地響，我裹緊了衣袖，在腦海里細(xì)細(xì)撫摸這些遠(yuǎn)去但卻清晰的記憶。

　　別了老屋，我向那熟悉的山路走去。這面坡上曾經(jīng)長著茵茵綠草，豬兒、雞兒、牛兒們都曾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樂園，既可以撒丫子跑，也可以用他們噴著熱氣的鼻頭、尖尖的靈敏的小喙、濡濕的舌去熱烈地親吻。小麻雀會在一棵隱蔽的荊條上搭一個窩兒，它們還曾留下一個機(jī)會讓我看見了熱乎乎的拇指頭大的麻雀蛋。夏夜，流螢提著一盞盞小燈籠卿卿我我，蛙兒們響亮地放開嗓門開著盛大的音樂會，蟬兒、蛐蛐、紡織娘奏出的輕音樂與清風(fēng)吹過樹梢的“颯颯”聲應(yīng)和。勞累了一天的媽媽在這面坡上鋪上軟軟的棉被，我們順次躺下，夜空深邃，星子最是繁盛，亮閃閃的銀河外，流星總是瞅準(zhǔn)時機(jī)在我瞪大的瞳孔中劃落。突然，一只野兔“倏——”地從我身邊躥過，守夜的黃狗立馬縱身去追逐這個倉皇的流客......

　　這美麗的山坡叫花斗灣，地如其名的她曾經(jīng)那么美，那么香。春天，這山上，映山紅紅得像一片火，老鴉花黃得像一片金，一小穗一小穗像美女頭上閃閃發(fā)簪的櫟樹花與滿山的綠葉構(gòu)成了一片嫩青色的海。蘭草花的香多么沁人心脾啊!我就喜歡躺在她的身邊忘情地嗅著。此刻，我正站在花斗灣的肩膀上。腳下的小路向遠(yuǎn)處隱沒在荊棘中，路旁的青苔忘情地鋪著天然的綠毯，一顆野生的靈芝已秀出黃白相間的云朵似的紋理，幾株紫色的風(fēng)鈴草上沾了些許瑩潤的水滴。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棵棵油茶樹已然長高，枝椏上結(jié)滿了果子，像鈴鐺一樣在風(fēng)雨中搖曳著茶色的夢。山腳下，那一汪明亮的水泊還在堅守著它對豐收的守望，遇上連陰雨沒有來得及收割的稻田黃澄澄的鋪展成我眼眸里溫?zé)岬臏I行。我的山鄉(xiāng)，仍在熱熱地流淌著汩汩的血液，滋潤著她身體上生長的草木，喂養(yǎng)著千千萬萬因她而生的生靈。

　　歸途，很靜，只有飄悠悠的秋雨在不緊不慢地落著。

　　剛走上小路，透過那些荊條的縫隙，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我爸背著一個袋子迎面走過來。原來，他要去幫人家打漁。雨點零星地飄落，冷冷地，爸爸竟然沒有打傘。我問，他說已經(jīng)把雨衣裝在袋子里，“穿在身上誤事，走不快!”

　　爸爸總是很熱心，為別人做事，也不計較酬勞，今天本是六弟弟家的小孩子過生日，爸爸卻玩不住，答應(yīng)幫忙的事讓他吃過飯就動身了。我不回了，折身陪著爸爸一道走。一邊走一邊說些家常話，感覺好溫暖。“小時候，走這條路上有個人總是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喊我‘兒子大坐穩(wěn)點!’這個人是誰呀?”我搜腸刮肚了好一陣，還是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一年，終是沒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爸，索性打趣地跟爸爸開玩笑。爸爸也不客氣，“誰曉得是哪個呢?總之是大了，而我也老了!再也不能把你放在橫梁上了。”我斷然沒有勇氣再說下去。爸爸真的是老了，蒼白的發(fā)越來越多了，寬厚的背越老越薄越來越枯瘦了，別人的高血壓而他卻是低血壓伴著發(fā)暈間或地發(fā)生。可他卻不把這個當(dāng)作一回事，每每詢問起身體狀況，他總是跟我們報喜不抱憂，生怕我們知道后擔(dān)心。

　　走到第一個岔路時，爸爸說：“回去吧，再往前都是泥巴，莫把鞋子弄臟了!”我賴臉皮地不答應(yīng)：“就往前走走唄，又不是天天都有機(jī)會陪你鍛煉身體!”爸爸沒有再催，我看著一路的油茶樹、油茶籽、油茶花都像一幅幅絕美的畫，這都是爸爸辛苦勞動的見證啊!走到“勤建”村的地界，手機(jī)的方位已顯示是隨縣了，爸爸堅決不讓我再送。他收起了慈愛，帶著慍怒，“還走么事?回去!這一路一個人都沒有，幾里路!趁早，快轉(zhuǎn)去!”我只好跟他作別，目送著他。他回頭見我還佇立著，又停下腳步，生氣地催促：“快點走!”我這才收回目光擺了擺手，快快地去了......

　　又一次走到那條小路上，我聽到了我娘的聲音，她見我出去這么久便一路大著嗓門喊過來，我的乳名伴著娘蹣跚的腳步，從一座山坡飄到另一座山坡......

　　這回回故鄉(xiāng)，我心里竟是如此地眷戀——故鄉(xiāng)，就是這么一處地方，沒有名山大川可以觀光，沒有人文古跡可以瞻仰，但是她用她清秀美麗的土地喂養(yǎng)了我，喂養(yǎng)了我的童年，喂養(yǎng)了我的記憶。我懷念她昔日俊美的容顏，我喜歡她今天的坦蕩寬容與慈母柔情。此刻，請容許我靜靜地閉上眼睛，默默地向未來祈禱：未來啊，請許我故鄉(xiāng)一片青山綠水，請許我雙親以吉祥安泰!這樣我還可以回來尋夢啊......

【本文作者：孫海林(微信公眾號：隨州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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