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文章精選
胡適(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漢族,安徽績溪人。中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詩人、歷史家、文學家、哲學家。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下面是學習啦小編為你整理的關于胡適的文章精選,希望對你有用!
關于胡適的文章精選1:我的母親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侯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聘書丑)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愛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息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侯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樣從家里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后,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fā)抖,也不許我上慶去睡。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我母樣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侯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yè)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fā)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雜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給了某人什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零二、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撲克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關于胡適的文章精選2:名教
中國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是個不迷信宗教的民族。──這是近年來幾個學者的結論。有些人聽了很洋洋得意,因為他們覺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榮的事。有些人聽了要做愁眉苦臉,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民族沒有宗教是要墮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惱的也不必懊惱了。因為我們新發(fā)現(xiàn)中國不是沒有宗教的: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偉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們卻還有我們的宗教。這個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
名教的信條只有一條:“信仰名的萬能。”
“名”是什么?這一問似乎要做點考據(jù)?!墩撜Z》里孔子說,“必也正名乎”,鄭玄注: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儀禮》“聘禮”注:名,書文也。今謂之字。
《周禮》“大行人”下注:書名,書文字也。古曰名。
《周禮》“外史”下注:古曰名,今曰字。
《儀禮》“聘禮”的釋文說:名,謂文字也。
總括起來,“名”即是文字,即是寫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寫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寫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這個宗教,我們信仰了幾千年,卻不自覺我們有這樣一個偉大宗教。不自覺的緣故正是因為這個宗教太偉大了,無往不在,無所不包,就如同空氣一樣,我們日日夜夜在空氣里生活,竟不覺得空氣的存在了。
現(xiàn)在科學進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學家去分析空氣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學者去分析這個偉大的名教。
民國十五年有位馮友蘭先生發(fā)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現(xiàn)代評論》第二周年紀念增刊,頁一九四──一九六。)馮先生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詞的宗教,是崇拜名詞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馮先生所分析的還只是上流社會和知識階級所奉的“名教”,它的勢力雖然也很偉大,還算不得“名教”的最重部分。
這兩年來,有位江紹原先生在他的“禮部”職司的范圍內,發(fā)現(xiàn)了不少有趣味的材料,陸續(xù)在《語絲》,《貢獻》幾種雜志上發(fā)表。他同他的朋友們收的材料是細大不捐,雅俗無別的;所以他們的材料使我們漸漸明白我們中國民族崇奉的“名教”是個什么樣子。
究竟我們這個貴教是個什么樣子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先從,一個小孩生下他說起。古時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請一位專門術家來聽小孩的哭聲,聲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看江紹原《小品》百六八,《貢獻》第八期,頁二四。)現(xiàn)在的民間變簡單了,只請一個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行。若缺水,便取個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個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上的,我們徽州人便取個“灶”字。名字可以補氣享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觀音菩薩的座前,取個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無災無難了。
小孩若愛啼啼哭哭,睡不安寧,便寫一張字帖,貼在行人小便的處所,上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
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驚駭,那是駭?shù)袅?ldquo;魂”了,須得“叫魂”?;暝趺唇心?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漸漸長大了,在村學堂同人打架,打輸了,心里恨不過,便拿一條柴炭,在墻上寫著詛咒他的仇人的標語:“王阿三熱病打死。”他寫了幾遍,心上的氣便平了。
他的母親也是這樣。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氣,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也一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這便等于刮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親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氣,打又打他不過,只好破口罵他,罵他的爹媽,罵他的妹子,罵他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便算出了氣了。
據(jù)江紹原先生的考察,現(xiàn)在這一家人都大進步了。小孩在墻上會寫。“打倒阿毛”了。他媽也會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會貼。“打倒王慶來”了。(《貢獻》第九期;江紹原《小品》百七八。)
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這也有好法子。請個道士來,畫幾道符,大門上貼一張,房門上貼一張,毛廁上也貼一張,病鬼便部跑掉了,再不敢進門了。畫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辦呢?請一班和尚來,念幾卷經(jīng),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經(jīng)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經(jīng)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
死了人,要“點主”。把神主牌寫好,把那“主”字上頭的一點空著,請一位鄉(xiāng)紳來點主。把一只雄雞頭上的雞冠切破,那位趙鄉(xiāng)紳把朱筆蘸飽了雞冠血,點上“主”字。從此死者靈魂遂憑依在神主牌上了。
關于胡適的文章精選3:高夢旦先生小傳
民國十年的春末夏初,高夢旦先生從上海到北京來看我。他說,他現(xiàn)在決定辭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的事,他希望我肯去做他的繼任者。他說:“北京大學固然重要,我們總希望你不會看不起商務印書館的事業(yè)。我們的意思確是十分誠懇的。”
那時我還不滿三十歲,高先生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他的談話很誠懇,我很受感動。我對他說:“我決不會看不起商務印書館的工作。一個支配幾千萬兒童的知識思想的機關,當然比北京大學重要多了。我所慮的只是怕我自己干不了這件事。”當時我答應他夏天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去住一兩個月,看看里面的工作,并且看看我自己配不配接受夢旦先生的付托。
那年暑假期中,我在上海住了四十五天,天天到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去,高先生每天他把編譯所各部分的工作指示給我看,把所中的同事介紹和我談話。每天他家中送飯來,我若沒有外面的約會,總是和他同吃午飯。我知道他和館中的老輩張菊生先生、鮑咸昌先生、季拔可先生,對我的意思都很誠懇。但是我研究的結果,我始終承認我的性情和訓練都不配做這件事。我很誠懇的辭謝了高先生。他問我意中有誰可任這事。我推薦王云五先生,并且介紹他和館中各位老輩相見。他們會見了兩次之后,我就回北京去了。
我走后,高先生就請王云五先生每天到編譯所去,把所中的工作指示給他看,和他從前指示給我看一樣。一個月之后,高先生就辭去了編譯所所長,請王先生繼他的任,他自己退居出版部部長,盡心盡力的襄助王先生做改革的事業(yè)。
民國十九年,玉云五先生做了商務印書館的。民國二十一年一月,商務印書館的閘北各廠都被日本軍隊燒毀了。兵禍稍定,王先生決心要做恢復的工作。高先生和張菊生先生本來都已退休了,當那危急的時期,他們每天都到館中來襄助王先生辦事。兩年之中,王先生苦心硬干,就做到了恢復商務印書館的奇績。
我特記載這個故事,因為我覺得這是一件美談。王云五先生是我的教師,又是我的朋友,我推薦他自代,這并不足奇怪。最難能的是高夢旦先生和館中幾位老輩,他們看中了一個少年書生,就要把他們畢生經(jīng)營的事業(yè)付托給他:后來又聽信這個少年人的幾句話,就把這件重要的事業(yè)付托給了一個他們平素不相識的人。這是老成人為一件大多業(yè)求付托人的苦心,是大政治家謀國的風度。這是值得大書深刻,留給世人思念的。
高夢旦先生,福建長樂縣人,原名鳳謙,晚年只用他的表字“夢旦”為名。“夢旦”是在夢夢長夜里想望晨光的到來,最足以表現(xiàn)他一生追求光明的理想。他早年自號“崇有”,取晉人裴1《崇有論》之旨,也最可以表現(xiàn)他一生崇尚實事痛恨清談的精神。
因為他期望光明,所以他最能欣賞也最能了解這個新鮮的世界。因為他崇尚實事,所以他不夢想那光明可以立刻來臨,他知道進步是一點一滴的積聚成的,光明是一線一線的慢慢來的。最要緊的條件只是人人盡他的一點一滴的責任,貢獻他一分一秒的光明。高夢旦先生晚年發(fā)表了幾件改革的建議,標題引一個朋友的一句話:“都是小問題,并且不難辦到。”這句引語最能寫出他的志趣。他一生做的事,三十年編纂小學教科書,三十年提倡他的十三個月的歷法,三十年提倡簡筆字,提倡電報的改革,提倡度量衡的改革,都是他認為不難做到的小問題。他的賞識我,也是因為我一生只提出一兩個小問題,鍥而不舍的做去,不敢好高務遠,不敢輕談根本改革,夠得上做他的一個小同志。
高先生的做人,最慈祥,最熱心,他那古板的外貌里藏著一顆最仁愛暖熱的心。在他的大家庭里,他的兒子、女兒都說:“吾父不僅是一個好父親,實兼一個友誼至篤的朋友。”他的侄兒、侄女們都說,“十一叔是圣人。”這個圣人不是圣廟里陪吃冷豬肉的圣人,是一個處處能體諒人,能了解人,能幫助人,能熱烈的、愛人的、新時代的圣火。他愛朋友,愛社會,愛國家,愛世界。他愛真理,崇拜自由,信仰科學。因為他信仰科學,所以他痛恨玄談,痛恨中醫(yī)。因為他愛國家社會,所以他愛護人才真如同性命一樣。他愛敬張菊生先生,就如同愛敬他的兩個哥哥一樣。他愛惜我們一班年輕的朋友,就如同他愛護他自己的兒女一樣。
他的最可愛之處,是因為他最能忘了自己。他沒有利心,沒有名心,沒有勝心。人都說他沖澹,其實他是濃摯熱烈。在他那濃摯熱烈的心里,他期望一切有力量而又肯努力的人都能成功勝利,別人的成功勝利都使他歡喜安慰,如同他自己的成功勝利一樣。因為濃摯熱烈,所以沖澹的好象沒有自己了。
高先生生于公歷一八七0年一月二十八日,死于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葬在上海虹橋公墓。葬后第四個月,他的朋友胡適在太平洋船上寫這篇小傳。
一九三六,十一,二十六。